驚悚篇

 背後有人

 餘以鍵 作品,第28頁 / 共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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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囚禁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沒寫出一個字的交待材料,我成了頑固不化分子,被推到學院的大操場上批鬥。我的手被反綁著,跪在操場的主席台下,堅硬的水泥地讓我的膝蓋磨出了血。這是上千人的批判鬥爭大會,紅旗飛舞,口號震耳欲聾。我看見盧萍坐在主席台上,顯然,她已經是紅衛兵組織的頭兒之一。我心裏湧起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

「批鬥會之後,我被關進了單間,和其他教授們完全隔離開了。我想完了,這標志著我已成為重犯,他們會怎樣處理我呢‧

「天黑之後,關押我的小屋外有了腳步聲,接著是開鐵鎖的聲音,一個女紅衛兵走了進來,是盧萍。我又驚又喜。我從屋角站起來,怔怔地望著她。她的齊耳短發和草綠色軍衣使她看上去像一個女兵。她的腰間紮著軍用皮帶,由此顯示出的身體線條使我想起她穿著連衣裙的身姿。

「她嚴肅地望著我,高聲說道,『何林,你必須老實交待!』我渾身一震,幾個月前的何老師現在變成了何林,此時此地的直呼其名使我感到一股冷氣。

「我無話可說,愣愣地望著這個已改名叫盧紅的學生,我一下子分不清她和盧萍是不是一個人。室內一片死寂,她仿佛聽了聽周圍的動靜,然後壓低聲音說,『你就寫一份檢查吧,在心理學講課中,你確實也宣傳了不少唯心主義的東西,這些東西差點也讓我入了迷。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來得及時,我們都可能走上資產階級的學術道路,那多麼危險啊!』

「看著她真誠的眼睛,我迷惑了,我真的犯下了宣傳唯心主義的錯誤嗎‧她說,她已經給組織上講了,說我答應深刻檢查,願意悔過自新,但我有心髒病,再關押下去,可能要出人命。因此今晚就放我回去。讓我在任何人問時都要這樣說。我回去寫好檢查後,她派人到教師宿舍來取。

「她的聲音低下來以後,她又從盧紅變回了盧萍,仍然是幾個月前的那個女生。我感到頭暈得厲害,做夢似的走回了教師宿舍。

「再次見到盧萍時,已經是冬天了。一場罕見的大雪蓋住了校園,也是在這後山的涼亭裏,我和她在雪中見面,沒想到,那竟成了永別!唉,到現在已二十年過去了……」

何教授停止了講述。夜半的暴雨不知不覺已停了下來,他自言自語似的回憶便在這後山的涼亭裏變得語音響亮,這使他夢醒似的一驚,然後怔怔地望著郭穎說:「我都說了些什麼呀?」

郭穎被這略帶傳奇的往事吸引住了,她盯著何教授在暗黑中的面容,感到他的眼中藏滿憂傷。她突然奇怪地自問,自己怎麼會在這裏呢‧夜半,後山,涼亭,這是怎麼回事‧

她突然想起了謝曉婷,她怎麼沒到這涼亭來呢‧夜半的後山一片暗黑,這使她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

第二章(13)

死去的人總是或多或少地帶有神秘色彩,這是因為人雖死去,他的故事還在延續。在家人親友中,在愛過的人心中,死亡使人的形體消失,但影子尚存。十四年前,郭穎和她的女伴們在醫學院後山的種種經歷,與後山下防空洞裏的死者有關,這毫無疑問。然而,我自己現在正面臨著的困惑,也與死者有關嗎‧幾天前闖進我住宅的這個不速之客,經證實,是一個早在一個月前就死於車禍的精神病患者。他的妻子我也見到了,墳也見到了,遺物也見到了,這都是真的。天啊,我撞著鬼了嗎‧


  

在嚴永橋的遺物中,有他在醫院讀過的書,其中一本就是我的那部剛出版不久的恐怖小說《死者的眼睛》。顯然,他是在書中知道了我和董楓,並且,在住院的那段時間,他顯然認出了董楓。於是,在他死後,他就來找我聊天,給我講董楓在精神病院裏遭遇黑屋子的怪事。這可能嗎‧天方夜譚!

但是,嚴永橋來找我是千真萬確的。現在,當我坐在書房裏的時候,我真希望他能再出現一次,帶著他的黑雨傘來敲門。這樣,我就可以弄清楚一切了。我將戰勝恐懼,詢問他:你死了嗎‧你現在是誰‧你怎麼知道董楓在黑屋子遭受的驚嚇‧還有,你當初陪老婆來找吳醫生看病時,吳醫生怎麼斷定你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人呢‧診斷室的窗戶是你打碎的還是吳醫生打碎的‧因為這種歇斯底裏的行為足以讓人被關進精神病院。歸根到底,你當初真是精神病人嗎‧如果不是,吳醫生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吳醫生來電話了,問我,去山裏見著嚴永橋的老婆了嗎‧情況怎麼樣‧看來,他對嚴永橋死而複生似的來找我也十分困惑,並且想協助我找出答案。同時,他告訴我說,那個27床的病人最近清醒了,這人在幾十年前的文革中有不少傳奇經歷,聽起來像故事一樣。吳醫生讓我去與他聊聊,說不定,可以為寫作積累一些素材呢。

27床‧我回憶起我上次去精神病院,在花壇附近遇見的那個人,五十多歲的半老頭胡茬很黑,眼睛像夢遊一樣,對著我身後的空茫說:「往前走,前面有紅旗……」

這次,當我在病房裏見著這個夢遊似的人物時,他已經收拾得很整潔,胡茬也刮幹淨了,這使他年輕了不少。帶我進病區的吉醫生對他說:「龍大興,今天感覺怎麼樣‧沒看見什麼影子吧?」

「什麼影子啊,那都是假的。」他咧嘴一笑,「我完全清醒了,都想下圍棋了。」

吉醫生說:「不過,你還得繼續服藥,鞏固治療效果。這位是新來的餘醫生,他給你作心理咨詢,你精神上會更輕松。」

看來,吳醫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盡管我趕到醫院時他正巧又被院長叫去開會,他卻讓吉醫生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以前我對他講過,說是醫院裏如發生有趣的事,出現有趣的人物,讓我去接觸接觸。搞寫作這行,腦子裏得裝滿奇事才行。看來,這吳醫生夠哥們兒。

吉醫生給我們介紹後就走了。這個叫做龍大興的27床的病人望著我,似乎要從我的白大褂上看出什麼破綻似的。我不像醫生嗎‧不,連這裏的護士也說,我穿上白大褂的樣子,至少也是個主任級的專家。當然,這也許有點恭維我的意思。


  

我沉住氣,對這位病人說:「我上次在花壇附近見到你時,你正念念有詞地往前走,你當時看見什麼了呢?」

「記不得了。」他說,「清醒後是記不得病中的所作所為的,只有半清醒的時候所看見的東西才能記住一些。」

「你看見過什麼呢?」我問。

「唉,不說那些了,都是假的。吳醫生說過,那是幻覺。可當時卻像真的一樣。我老是看見紅旗。醫院裏的牆啊樹啊什麼的,我有時看去都是紅色的,還在飄動。每當這時,我心裏就很激動,我忍不住要到處走,有幾次走到了一個懸崖上,我往下伸頭一看,天哪,崖下躺著一個女學生,已經死了。我感覺是我把她推下去的。於是又驚又嚇,忍不住大吼大叫。吉醫生說,每當這時都給我注射鎮靜劑,我睡去後才忘記這些情景。」

我望著這個五十多歲的病人,他那略微發胖的身體表明他住院已經很久了。我說:「聽吳醫生講,這些都是你在文革中的經歷沉澱下來的東西。都過去三十多年了,這些東西怎麼還會纏著你呢?」

「嗨,我也不知道。文革結束後我便常犯這毛病,這醫院進進出出,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也許是當時的印象太深了吧。我那時剛讀大學,是一個紅衛兵組織的頭兒。武鬥期間,我有兩支槍,可威風了。晚上睡覺,我的枕頭下也放著一枚手榴彈。為啥‧防止對立派組織攻進來嘛。如果遭遇突襲,也不能束手就擒,實在不行了,伸手往枕頭下一拉,嘿嘿,同歸於盡,這才是好樣的。唉,那時的日日夜夜可精彩了……」

說到往事,這個病人的眼中開始放光,很興奮的樣子。

「你打死過人嗎?」我突然問道。

「沒,沒,」他矢口否認,「武鬥時雙方對著樓房什麼的對射,子彈都打在磚牆上,沒傷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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