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她笑了。她的熱情在增長,我能感覺到——緊身衣不會騙人。我用手撫摸著桌面,桌上長出了齊刷刷的玫瑰花。這是老丙給我的小程序,一個俗招,但據說對女性屢試不爽。
柴禾妞也不能免俗,她一直用神秘莫測的眼神凝視著我,我也凝視著她。她伸出一根指頭,悄悄往我身後比了一下。我轉過頭去。
咖啡館的女侍站在後面,她舉著個牌子,上寫:「你正在執行的程序屬於非法操作,即將關閉。」我還沒來得及沖她微笑,她掄起拳頭,把我捶昏了。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老丙的信。信上只有兩句話: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我趕到他家。老丙喝了酒,正捧著結婚照狂看。我借機瞟了一眼新娘子,應該算漂亮,見慣了E世界裏那些不像地球人的完美臉蛋,她會讓老丙這種人驚喜的。
老丙翻過照片,背面寫著幾句話:再看過來,看過來吧。沙灘上幹渴的小魚,苦苦等待著下一次潮汐。他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只看了我一眼。我就一直盯著她的背影,那真是一種渴的感覺。我在她對面的牆上寫了這幾句話(用我自己編的小程序),她才回過頭來。我知道自己陷進去了,我跟她說,刪除你在網上所有的老公,只留我一個吧。我也一樣。」
我還不太理解這種感覺,老丙說:「陷進去以後就會這樣。你不可能不在乎。」
我問他:「她騙你了?」
老丙垂著頭說:「沒有,是我騙她了。」
他摸摸自己的後腦:「我又去做了手術,把那個插口裝回來了。」他苦笑,「我自己都覺得害怕。『七日之癢』啊……我到底是個什麼人?」他又看著照片說,「對這個人怎麼辦?你摟著她,可是摸不著她的心。」
我安慰他,但是只有用那些扯淡的話,像什麼:丙,你是個男子漢,你沒把責任推卸給老婆,這需要很大的勇氣。等等。這太可惜了,老丙夫婦是我的朋友裏面唯一經歷了「偶遇」的。
以後幾天裏,我跟柴禾妞的感情飛速發展。她邀請我到她家裏去作客,當然是E世界裏的家。
走進一個人自建的家,就是走進她的心。柴禾妞的家潔淨、明朗,有種經歷風雨後的寧靜和溫柔。我猜她的年紀不會很小,但也不會很大。她對吻感覺很羞澀,而且不允許更親密的接觸。可是,我能感受到她的熱情,她在驚喜,也在害怕,而且猶豫著是否要對我袒露她的所有。
忽然間,她轉過身去。低著頭不動。我說:「怎麼了,你轉過來呀。」
她轉了回來,但是容貌變了。
我打量一會兒,問她:「這是你的真實容貌麼?」
她搖頭說:「不是。我想讓你看看平常的女孩子是什麼樣,你面對這樣的女人,是不是還有剛才的熱情?」
我抓住她的手說:「當然還有。」
「我可能是個醜女人。」
我說:「忘掉C世界吧,現在你非常美。我只相信這個。」
她說:「把你在網上所有的家都刪掉,只留下這個家,好麼?」
「好。」
她緊緊地抱著我,我感受到了她心裏的巨大熱情。我想起老丙的話,這個女孩,她陷進去了。我也危險,我很怕。
老丙的死訊是由他老婆在電話裏告訴我的。那天早上有小雨,他依舊到八一湖邊去跑步,可是直到中午也沒回家。把屍體打撈上來的人們說,老丙大概是失足滑下水去的,但岸邊沒有找到失足的痕跡。他死前曾經拼命地抓,想抓住點什麼,他手裏滿是草和泥。
我到老丙家去安慰他太太,才知道他們早把離婚手續辦了。
丙太太說,這幾天他一直要我走,我不肯離開,他就求我,說都已經這樣了,你還不離開我我算是什麼人呢?
我告訴她,趕快回自己家去,把我的朋友老丙忘掉。
這幾天,北京總是下雨。秋季快到了。我仍然每夜泡在網上,找人聊天,尋開心,到柴禾妞家去跟她一起瘋狂。每當老板跑進我的辦公室裏來咆哮,我在恍惚中都想封他的嘴,或者把他踢出聊天室。秋季馬上就要來臨。
在夏末秋初我經歷了自己的「偶遇」。那天也有小雨,我打著傘走路回家。前面有個女孩匆匆地走著,想用手帕把她的長頭發蓋起來。我趕上去,用傘遮住了她。她抬頭說:「謝謝。」
我呆住了。我們的眼睛對望著,整個世界如同退潮般遠去。一瞬間,好像有根電線又把我們的大腦連通了。一種神秘的戰栗從身體裏面升起,我和她同時張開了嘴。
「你……你……」她指著我。
我猶豫了。她大概感覺到我的退縮,也就不再說話。眼裏的火光消失了。
我們沉默地並肩走了一會兒,她用聽上去正常的聲音說:「我該往右邊走,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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