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仔細觀察著縱橫交錯的燈光,發現它們是有一定規律的。在暗格與亮格的移動方式中存在著一致性。飛船是運用扇形原理在搜索。數百艘飛船正用急切而又致命的手指翻檢著荒漠。但是一些沒有被指派到搜索任務的飛船使得這一模式變得複雜了,它們一會兒把燈打開,一會兒又關上,照照這兒,又照照那兒,完全是隨機的。根本沒有辦法確定荒漠之中哪塊地方會是安全的黑暗,哪塊地方會是致命的明亮。
然而模式畢竟存在,而霍恩能發現這種模式也不啻是對埃戎的一種批判。集權的政府是靠標准和規則維持的。忠實與順從是最受推崇的美德;而表現主動則會更多地受到懲罰而不是獎賞。在展開搜索前便已經有了規定好的步驟,沒有誰會因為忽略實際情況執行規定而受懲罰的。
不過,如果說模式這種東西還有點好處的話,在這兒倒是對他有利了。天空中的嗚嗚聲宛如一種被束縛著的欲望,期待著在被追逐的人身上得到發泄。霍恩蜷縮著身子,靠著灌木叢以掩護自己,一邊傾聽著,仔細研究著這張棋盤,他用目光從兩頭打量著它,一頭在山崖的下方,另一頭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遠處,他可以想像一旦不小心讓雪亮的光柱現出他的行蹤的話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他或許可以躲避上一陣,往這邊跑跑,再往那邊跑跑,來個急轉彎或是兜兜圈子什麼的,但是飛船會集合到一起,把燈光匯聚到一處,在這片夜的荒漠中砌出一片白晝般的巨大廣場。在廣場中等待著他的將是死亡。
他測算著飛船通過他身前的時間,慢慢地在心裏計算著。當一艘隨意飛行的飛船從有規律的圖案變化中經過之後,他全速奔跑起來,邊跑邊計算著,專挑棋盤中那些安全的暗格跑。一亮一暗,一亮一暗,不斷變化著的圖案在他的身後掠過。霍恩忽而朝這邊轉向,忽而朝那邊跳躍。暗格、暗格、暗格、暗格。跳!
他差點誤算了飛船的速度。一艘飛船在他的身後尾隨而至,他拼命撲進了黑暗之中,而恰在此時,那艘飛船也到達了它的搜索範圍的盡頭,掉頭回去進行新一輪的搜索了。霍恩從塵土中站起身來,又開始研究下一種模式。
直到他的身後有了三列飛船,霍恩才開始有點灰心了。棋盤依然在他面前的荒漠中挺進著,老也沒個完。嗚嗚的轟鳴聲依然在他的頭頂盤旋著。這聲音會一直持續下去的。它已經鑽入了他的體內,銼磨著他的神經,咬齧著他的頭腦,令思考也變得費力了。
接著他聽到了犬吠聲。一隊乘著坐騎的追逐者越過手指般梳弄荒漠的燈光而來。追逐者們在那裏前前後後地打著轉,等待著那個聰明得能穿過燈光的人。
一排獵犬,宛如來自地獄,將燈光照著的棋盤圍得嚴嚴實實。這是霍恩應該想到的。他們有自己的辦法做到萬無一失。飛船在空中巡邏,等他們累了,就讓新來的追逐者及他們的坐騎來換防。即使他僥幸得以從他門布成的大網中鑽出,他們也很快就能找尋到他的氣味,然後追蹤而來。光靠兩只腳又能逃得過多久呢?
而且,在他們的背後,又是什麼在等著他呢?怕是又一排荷槍實彈、嚴陣以待的衛兵吧?一排之後還有一排吧?
荒漠的夜晚透著陣陣的寒意,然而霍恩的身上卻在冒汗。他已經陷入絕境了。如果帝國下了決心要找一個人的話,是沒有誰能指望躲得過去的,更不用說在這片沒有藏身之處的荒漠上了。白晝會比探照燈更無情。只要天一亮他就死定了。天亮之後,他們會搜索各個山丘,派小分隊把所有能藏身的地方搜個遍,連一條縫都不會漏過。一個帝國必須要找到刺客。
霍恩此時意識到他該怎麼做了,幹草堆不是藏針的好地方。最好的地方是把它放在其他的針中間。海灘是一粒沙子最好的藏身之處。而一個人要是想躲起來的話,最好是混跡於其他人之中。霍恩知道他該到哪兒去了。
他開始掉頭,剛一掉頭便被搜索的手指觸到了。
燈光從他身上掠過。就在掠過的一刹那,霍恩用盡全力地跑了起來。他從背靠的山崖飛速跑進荒漠之中,絆了一下,就勢一滾,身子裹在一團嗆人的塵土中滾落到一條幹涸的河道中。他剛一落地就又跑了起來,不過現在燈光已經過去了,他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又朝著懸崖,朝著方山跑去。看他跑的樣子就像是正在被死神追逐一樣。
嗚嗚聲越來越響,漸漸匯成了大合唱,燈光射進了河道,霍恩緊貼著河道壁跑著。遠處的獵犬開始吠了起來。霍恩跑得更快了,他大口大口地把空氣吸到肺裏,他的呼吸在燃燒。
燈光從他的身上掃過,並在他的身後匯聚成一個方塊。這是一個不安分的方塊,它一會兒移向這邊,一會兒移向那邊,因為它找來找去只找到了荒漠,喉嚨口勒著皮帶的獵犬和全副武裝的騎手,方塊不耐煩地分開了,然後又組成了新的圖形。現在,方塊變小了,亮格之間的暗格也變小了,因為河道越來越窄,終於無跡可尋了,霍恩重又跑上了荒漠。
他不停地轉變方向躲閃著。事情現在已經變化得大快,根本不容人思考和判斷。他全憑本能挑選著接下來會變暗的方格,而隨著方格不斷移動、合並、扭曲,就還得再加上一點運氣才行。也許是他本能正確,或是運氣夠好,崖面漸漸呈現在他的面前了。霍恩最終奮身一躍,竄到了山崖下的一個石堆前,只留下探照燈光在他的身後不停地亂射。
往左還是往右?霍恩選擇了右邊,只是因為他非得從中做一個選擇。他知道,如果他選錯了,那將是他的最後一個選擇。他沿著岩石根部匍匐而行,忽然一盞燈光向他逼來,他馬上停住,一動不動,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一塊從山上落下的石頭。
他爬了很長的一段,身後的犬吠聲越來越響,迫使他加快速度,快到足以暴露自己的致命速度。他越來越怕自己轉錯了方向,但在經過了一段仿佛無限長久的時間之後,他的身下感受到光滑的石頭在懲罰他的膝蓋,他的左手觸到了一些刺痛著他並發出沙沙聲響的東西,於是他借勢滑進了灌木叢後的洞口裏。從他離開洞口到現在僅僅過去了1個小時,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他返身走進山穀,宛如置身一片安寧之中,這安寧令他倍感珍惜,因為它不會長久了。獵犬會找到他的蹤跡的。他再度折回可能會令獵犬稍感迷惑,但是它們的主人在它們循跡追去後,馬上就會發現他們其實是在荒漠中兜了個大圈子,然後他們就會回到石崖,並且會發現灌木叢後的洞口,因為這是這個大圈子裏惟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沿著淙淙作響的溪水爬了一會兒,因為那兒的灌木長得不像別處那樣密。接著他慢慢地癱軟了下來,轉身仰面躺著,感到了無限的疲憊。一直都被追趕著,追趕著,他的體力已經快要耗盡了。漫長的旅程就快要結束了。
他腦子裏又回想起了從最初的卡農四號星球上的黑房間到最後的刺殺。但是那顆只將科爾納的生命縮短了幾天的子彈只有對於總經理本人才是個終結。霍恩沒有再往下去想其不可避免的後果他自己的死亡。他現在在懷疑黑房間是否整件事真正的開始。他覺得不是。
所有構成一個生命的微小因素都促使他做出了這個決定:踏上300光年的漫漫旅途來趕赴這個與死亡的約會,因為是星團賦予了他生命並且造就了他。
在星團,個人至上被奉為神聖的准則。人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根本沒有時間去浪費在制定法律上;人們根據是否對自己有利來選擇遵守某條法律或是對其不屑一顧。生活是一場競爭;人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同樣可以擺脫某種生活方式。那兒到處部是開疆拓土的下羈邊民。
霍恩很早就學會了要一切都靠自己。第一次卡農戰爭使他成了孤兒;臨時政府對他置之不理,他對這兩者都不感到怨恨。那就是生活,越早領悟到這一點,對一個人越有好處。
他所擁有過的每樣東西都是他經過一番奮之後才到手的。他變得越來越堅強,越來越善於領悟新事物,在獲得他想要的東西方面,他變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了,而且他相信只要是他確實想要的東西,他一定能弄到手。
所有的事業,無論好壞,都是差不多的。人們都只是在從中各取所需罷了。人惟一必須要對得起的只有他自己。
總而言之,一個人不能動心。一個人動了心就等於脫下了他抵禦侵害的盔甲,把傷害他的權力拱手交到了全世界的手裏。讓宇宙自管自地運行去吧,霍恩只在意他自己的生活,並且盡力從宇宙中獲取他想要的東西。
霍恩透過樹葉的縫隙望著天上的星星。他想過,人們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樣,彼此之間被黑暗的牆阻隔著。但他看見他們現在已經被一張神經般敏感的細線編織起的網絡聯結在一起了,不再有人與世無爭地生活了,也沒有哪個行動是孤立的了。多年以前襲擊星團的那些黑色戰船間接導致了射穿科爾納胸膛的那致命一擊。
難道到處都是這樣的嗎?霍恩尋思道。
霍恩翻轉身去,膝蓋著地,重又向前爬了起來。或許他不只是為他自己而活著的。當年他沒有與父母一同被殺,於是現在有一個人因他而死了。要是他現在能活下來,會不會又在其他某個地方產生什麼後果呢?
有樣東西拂到了他的臉上,搖晃著,而且是毛茸茸的。他伸手摸去:是一只兔子,體溫尚存,正掛在其中一只陷阱的套索上擺來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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