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一陣哄堂大笑。
懷娥繼續道:「沒有人會挨餓的。弗雷德·豪澤,帶上你的鑽機到新加坡來吧。我們的水和空氣系統沒有受到政府的控制,冰的收購價也很合理。而你,你的農場瀕臨倒閉——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承認破產,那就到我們新加坡,從頭再來吧。我們一直勞動力不足,勤勞的人在我們那裏是不會挨餓的。」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我已經說得夠多了,最後的決定應該由你們自己來做。」說完,她走下講台,在肖特和我的中間坐下。
她在顫抖。肖特拍拍她的手,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輕聲問我:「我講得怎麼樣?」
「很好。」我安慰她,「棒極了!」
她似乎舒了一口氣。
但我說的並不是實話。要說鼓動人心的水平,她的確「棒極了」。但雄辯只是個空程序,毫無意義。我這一輩子始終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我們是奴隸——這一點是無法改變的。是的,人家不會直接買賣我們,但只要政府壟斷著我們需要的一切物資、控制著我們用來換取這些物質的勞動成果,我們就是奴隸,跟奴隸沒有任何區別。
但我們又能怎麼樣?監守長官不是我們的老板。如果他是,或許我們還能設法消滅他。但月球政府並不在月球,它在地球。我們卻沒有一艘飛船,連一枚小小的氫彈也沒有。月球上甚至找不到手槍。不過要是真的有了,我不知道它會被派上什麼用場。也許我們會拿它們在自己夥裏打起來的。
我們有三百萬——他們一百一十億;我們赤手空拳,孤立無援——他們卻有船有炮有武器。在他們眼中,我們不過是一堆小麻煩——但只要麻煩鬧大,用不了多久,爸爸的板子就會落到孩子的屁股上。
對她的觀點我不敢苟同。《聖經》上不是寫著嗎,上帝總是站在火力更強大的那一邊。
新一輪討論開始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著做什麼、怎麼組織之類的話題,「肩並肩」請願的屁話又提出來了。主席不得不動用他的小石槌來保持安靜。我有些煩躁不安了。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於是重又坐定了。
「主席先生,能否允許我給大家說說?就五分鐘?」
我朝四周一望,是貝爾那多·德拉帕紮教授。即便你沒聽出他的聲音,單憑那種老式的講話方式也可以猜出他是誰。
教授在月球上是個有聲望的人。銀白的頭發鬈曲著,臉上有兩個酒窩,聲音裏帶著微笑。他究竟多大歲數我說不上來,反正第一次見到他時我還是個孩子,那時他就已經很老了。
他到這裏的時候我還沒出世。但他不是服刑的犯人,而是政治流亡者,跟監守長官一樣。但監守長官是官場失意者,而他卻是個從事顛覆活動的反動分子,所以不可能輪上監守長官這樣的肥差。政府已經拋棄了他,不管他的死活。
他完全可以到月城的任何一所學校工作,但他沒有。聽說他起初幫人家涮盤子,之後做了一陣子保姆,後來自己創辦了托兒所,然後逐漸擴大到孤兒院。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經營著一家孤兒院和一所寄膳學校。這所寄膳學校提供小學、初中還有高中的各項課程,共有三十個合夥老師,當時還在添加大學教程。
我沒在那裏寄過膳,但曾經在他門下學習。十四歲那年,我結了婚,被招人現在這個家庭。我總共讀過三年書,外加一些零零星星的教育,於是家裏人送我去那兒上學。我最年長的老婆是個有主見的人,她堅持要我接受教育。
我喜歡教授。他幾乎什麼都教。有些學問他自己一竅不通,但這沒關系。只要有學生需要,他就會笑嘻嘻地開個價,然後尋找相關資料,邊學邊教,總比學生領先幾堂課。他偶爾也會發現有的學問太難,弄不懂。但他從來不會不懂裝懂。就拿代數來說吧,學到3次方程的時候,我就能夠時常在課堂上糾正他的錯誤了,跟他糾正我的時候一樣多。不同之處在於,他每節課都會高高興興地收費。
他是我的電子學啟蒙老師,跟他學了不久,我反過來成了他的老師。於是他幹脆免去了我的學費,我倆共同探討琢磨,一塊兒學了起來。後來他不知打哪兒刨出一位想在白天兼職賺外快的工程師——我們共同支付這位新教師的費用。他竭力跟上我的進度,但幹這種活,他手腳笨拙了一些,反應遲鈍了一點。不過他還是很樂意學習這門學問,拓寬自己的思路。
主席敲響小石槌:「下面我們歡迎德拉帕紮為我們演講。教授,您盡管暢所欲言。後面的,請安靜,不然我可要敲你們腦袋了。」
教授是受人尊敬的。他走上前來的時候,場下一片寂靜。
「我不會講太久。」他開了場,不過又停了下來,對著懷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聲口哨。「可愛的小姐,」他說道,「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胡言。我很抱歉,但對你那動人的宣言,我有些不敢苟同。」
懷娥頓時來了火,「不敢苟同?憑什麼?我說的可都是事實!」
「請息怒!只是有一點不敢苟同而已。我可以繼續嗎?」
「嗯……繼續說吧。」
「我們必須擺脫政府,這一點你說得沒錯。我們的一切經濟命脈竟然掌握在一個不負責任的獨裁者手中,這太荒謬了,讓人無法忍受。這種做法侵犯的是人類最基本的權利——在自由市場討價還價的權利!不過你剛才說的我們應該把小麥賣給地球的觀點,我不敢苟同。或有不當,還請包涵。在我看來,無論是小麥還是大米,或是其他任何食物,不管售價多高,我們都不應該出售給地球。我們根本不應該出口任何食物。」
那個種小麥的農民打斷他的話,「那我那些小麥該怎麼辦呢?」
「別著急!我們可以往地球發送小麥,但條件必須是他們給我們等量的實物作為交換。一噸換一噸,小麥換水、硝酸鹽,或者磷酸鹽。等量交換。不然的話,再高的價格也不行。」
懷娥對那位農民說了聲「請等一下」,轉過身來對教授說道:「他們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條件,這一點你是清楚的。克服重力向上運輸的費用大,下行便宜得多。更何況我們也不需要水和化肥,我們要的東西不是那種笨重貨。儀器、藥品、工藝、機械之類,這些才是我們需要的。我已經認真研究過了,先生,要是我們能在自由市場上以公平的價格——」
「對不起,小姐,能讓我繼續說下去嗎?」
「你說吧,不過我會反駁的。」
「弗雷德·豪澤剛才說我們的冰已日漸稀少。這一點兒都不假——或許對我們當代人來說,這只是個壞消息。但對我們的後代而言,這或許是一場大災難。二十年來,我們月城人使用的都是同一批水……我們也開發冰礦,那只是為了滿足人口增長所帶來的用水需求的增長。但如今我們的水在經過一個循環三個過程(即洗漱,沖刷,灌溉)的使用之後——隨著小麥被運到了印度。雖然小麥已經經過真空處理,但它依然含有珍貴的水分。為什麼要把水運到印度?他們已經擁有了整個印度洋!如今我們的確能夠從岩石中提取植物養料,但終歸還是稀少得很。大量出口小麥,剩餘的小麥於是價格昂貴得驚人。同志們,請相信我!你們每往地球運送一艙小麥,你們的後代就向死亡靠近了一步。光合作用這一自然界的奇跡,連同月球上的植物和動物一起,形成了一個閉合的循環。你們卻打破了這個循環——生命的源泉正不斷流向地球。你們需要的不是高價。錢能用來做食物嗎?你們所需要的,我們大家所共同需要的,就是要阻止正在發生的流失。我們必須對糧食實行徹底的、完全的禁運。月球必須實行經濟自給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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