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龍費爾德公司,代理商。查理斯敦。
我,諾恩·西拉斯·亨特利,蘇格蘭丹地人,該九百噸位大臣號船船長,現率船待發於查理斯敦,將擇最佳天時,沐上蒼恩澤,取直達之航道,駛抵卸貨目的地——利物浦城。我證明從貴公司查理斯敦的貨物代理商布龍費爾德先生處收到1700包價值2.6萬英鎊的棉花,並將該貨物載入該商船的貨艙內。貨物齊全,包裝良好,標有編號。有鑒於此,根據租船契約及海運例行規定,我特作承諾如下:除遭不測,船覆人亡,我將把貨物完好無缺地運抵利物浦市,並在該地點將貨物交給裏爾兄弟先生,或遵從他們的吩咐行事,與此同時他們向我悉數支付總計2000英鎊的海上運費。為履行契約,我已經並將繼續以我個人的名義,以我屬下的名義擔保;用我的財產和該帆船擔保。
我已在一式三份的契約上簽字。只要其中一份證明業已踐約,其餘二份隨即失效,特此聲明。
諾·西·亨特利1869年9月13日於查理斯敦。
由此可見,大臣號要向利物浦運送1700包棉花。發貨方為查理斯敦的布龍費爾德公司;收貨方為利物浦的裏爾兄弟公司。
裝船進行了周密安排,大臣號原本就是專為運載棉花建造的商船。棉包將底艙塞滿,僅留有片隅之地專門存放乘客的行李。棉花采用起重機堆放,因而排列得格外緊湊密集,沒讓一處地空閑著,——商船的優勢就是能滿載滿裝。
第四章
——9月30日至10月6日。
大臣號上的頂帆比其他同噸位船多,而且張帆簡便易行,因而航速特快。
海上風勢略微加強,船在粼粼碧波中留下的水痕,宛如一條白色的飄帶在海面上舒展著,醒目而悠長,一眼望去,無以窮目。
大西洋尚未被大風攪得躁動不安。就我所知,目前還沒人因船的起伏顛簸而身感不適。再說,大家並非頭一次出海遠行,或多或少地都與大海打過交道,所以就餐時,餐桌四周坐無虛席。
乘客們開始相互了解,海上生活不再那麼單調乏味了。我和那位法國人——勒杜拉爾先生經常在一塊聊天。
勒杜拉爾先生五十歲,高高的個頭,滿頭白發,胡須斑白,格外顯老,痛苦把他折磨成這副模樣。他飽受愁苦的煎熬,而且至今愁懷未釋。他的身子骨有些撐不住了,腦袋總往胸前低垂,讓人覺得有股源源不竭的苦泉在他心中終日流淌。他目光柔和,不過這目光仿佛因淚水的浸潤而變得潮濕。憐愛和苦痛在他臉上融匯交織,構成一種特有的表情——和藹而慈祥。
勒杜拉爾先生似乎在為某種過失而自怨自艾。
確實如此!但只要了解到這位「父親」苛責自己的原由,誰都會為之深受感動。
勒杜拉爾先生是和兒子安德烈一塊上船的。安德烈約莫二十歲,相貌溫和,令人好感。然而他的整體形象卻與勒杜拉爾先生有些不同——這正是其父痛苦萬般而又無從排遣的症結所在——安德烈生有殘疾!他那條左腿可憐地往外畸曲著,行走時步履蹣跚,不支著拐杖便不能挪步。
這位父親十分疼愛自己的孩子,以至讓人感到他的整個生命都屬於這個可憐的生靈。他因兒子殘疾承受的痛苦,比兒子自身感受到的還要巨大。父親可能在懇求兒子寬恕;他將全部心血和時間都鋪在安德烈身上,他寸步不離地左右其旁,對他體貼入微,關懷倍至,他的兩只手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兒子忙個不停。當這位青年在大臣號甲板上散步時,這雙手總是摟抱著他,攙扶著他。
勒杜拉爾先生視我為知己,我們交談時,話題總離不開他的兒子。
今天,我對他說:
「我剛從安德烈先生那兒來,您有一個好兒子,勒杜拉爾先生。他很聰明,很有教養。」「是的,長紮隆先生。」勒杜拉爾先生的嘴邊掠過一絲笑意,「他有一顆美好的心靈,但禁錮在不幸的驅體中,他是他那可憐母親靈魂的寄托,母親生下他後便與世長逝了!」「他愛您,先生。」「我的孩子!」他低下頭,歎息道,「唉,您體會不到一位父親看著自己的孩子落有殘疾,心中是股什麼滋味,他一出世就殘了!」「勒杜拉爾先生,」我說,「面對孩子的不幸,您卻未能正確地對待自己。安德烈先生固然值得同情,也應得到關懷。但是,他並非沒從您那兒得到愛,他得到了!身體上的殘疾沒有精神上的痛苦那麼難以忍受。而您已經受著這種精神痛苦的折磨,我特意留心過您的兒子,如果說有件事令他難受萬分的話,我敢肯定,這件事就是您自身承受著的徹心之痛……」「我不會讓他覺察到這些,」勒杜拉爾先生激動起來,「我只專注於一件事:讓他每時每刻都活得開心。我知道,盡管孩子行動不便,但他熱衷於旅行。他在精神上毫無殘缺之處,甚至可以說他的心中生有一對能展翅高飛的雙翼。幾年來我們一塊旅行,我們遊覽了整個歐洲,不久前又跑遍了合眾國的主要國家。我不願送安德烈去私人寄宿學校讀書,寧願自己對他進行教育,旅行也是教育的必修課。安德烈天縱多能,富於想象,易於觸景生情。
有時我美滋滋地在想,沉醉在宏偉壯麗的自然景觀中,他會忘掉自己的不幸。」「當然,先生……大概會的……」我說。
「但是,即使他能忘掉,」勒杜拉爾先生握住我的手說,「我可忘不了!
我永遠忘不了!先生啊,先生,您以為他會原諒自己的父母使他一出生就落有殘疾嗎?」這位父親正在為一種誰都無法避免,無力挽回的不幸而內疚自責。我為他感到難過,我想安慰他。這時,他的兒子出現了。勒杜拉爾先生趕緊跑過去,扶他登上尾樓陡直的梯子。
上了尾樓,安德烈·勒杜拉爾在一條長椅上坐下,他的父親坐在他的身旁,兩人聊了起來。我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大家談到大臣號的此次遠航,海上可能出現的情況,還談到船上的生活日程。勒杜拉爾先生覺得亨特利船長優柔寡斷,外表昏昏欲睡,這些都令他反感。對此,我也有同感。不過,勒杜拉爾先生對大副羅伯特·卡爾蒂斯卻備加贊賞。這是一位三十歲的男子,肌肉發達,精力充沛,隨時准備把意志付諸於行動。
這時,羅伯特·卡爾蒂斯登上了甲板。我把他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他魁偉強壯,生氣勃勃,令人過目難忘;他身板挺直,步履矯健,目光炯炯有神,眉頭的肌肉微微收緊,有著名符其實的水手必須具備的力量、沉著和勇氣。與此同時,他又是一位好心人。他對小勒杜拉爾這位青年十分關心,一有機會就熱心幫他。
觀察完天氣和船帆的情況後,大副走過來,和我們一塊聊起來。
我發現安德烈喜歡與他交談。
羅伯特·卡爾蒂斯向我們介紹了其他乘客的一些情況。我們與這些人交往不深。
科爾先生和夫人都是美國人,在開發石油資源的營生中發了財。眾所周知,現代美利堅合眾國的巨大財富就是靠石油賺來的。科爾先生五十歲,與其說富有,倒不如說只是有錢而已。倒黴的是我們要和他同桌進餐。這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動不動就將雙手伸進兜裏,把硬幣攪得嘩嘩亂響。他傲慢自負,只顧自己,蔑視他人,對誰都冷若冰霜。他儼然一只孤芳自賞的醜孔雀,用相面家格拉修的話說就是「自以為是,自我欣賞,自我陶醉」——一個極端自私的貨色。我不明白他為啥會乘大臣號這艘普通商船漂洋過海。
科爾夫人是個無所事事,興味索然,沒精打采的女人。眼角下的魚尾紋表明她已屆不惑之年。可她不看書,不交談,沒頭腦,好像對身邊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天知道她在想什麼?
但是有件事令她樂此不疲,這就是沒完沒了地使喚貼身女仆——奧爾貝小姐。這位小姐是英國人,年方二十,溫柔嫻靜。她從石油商那兒掙幾個子兒可不容易,非得忍氣吞聲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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