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姆·韋斯特甚至沒有要爬得更高的雄心壯志。他並不想發財,他既不管收購貨物,也不管出售貨物。他只管裝艙、理艙。要想讓船只航行順利,這是最重要的事情。至於其他有關航行及航海學的瑣事,諸如裝置帆纜索具、帆能的利用、不同速度時的操作、各種儀器、停泊、同大自然作鬥爭、測量經度和緯度之類,一言以蔽之,一切有關帆船這部龐大機器的事情,傑姆·韋斯特都了如指掌,沒有一個人能勝過他。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大副的外表:中等身材,比較瘦削,神經健全,肌肉發達,四肢強健有力;如體操運動員一般敏捷;海員的目光,可眺望到極遠的地方,准確驚人;風吹日曬變得黑紅的臉膛,頭發濃密,剪得很短,雙頰和下巴上沒有胡須,五官端正。整個外表顯示出精力充沛。勇敢無畏,膂力過人,都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傑姆·韋斯特寡言少語。但只是在別人請問他的時候,才是這樣。他下命令的時候,聲音洪亮,字句清楚,從不重複,打算讓人一聽就懂——也果真聽得懂。
我請大家注意商船上這位典型的軍官,他全心全意忠於蘭·蓋伊船長,並獻身於雙桅船「哈勒布雷納」號,仿佛他是船上的主要器官之一,仿佛這個木、鐵、帆布、銅、麻組成的整體,從他那裏得到了強大的生命力;仿佛人造的船和上帝造的人完全同化為一體。如果說「哈勒布雷納」號有一顆心髒的話,那麼這顆心是在傑姆·韋斯特的胸膛中跳動。
我再提一提船上的廚師,船上人員的情況就介紹齊全了。廚師名叫恩迪科特,三十歲右左,是非洲沿海的一個黑人。他在蘭·蓋伊船長手下擔任廚師職務已經八年。水手長和他的關系十分融洽,二人常常在一起進行真正夥伴式的談話。還需要指出,赫利格利自認為掌握著高級烹調方法,恩迪科特有時照他的方法小試身手,卻從未引起就餐人員的注意,他們未免太無動於衷了。
「哈勒布雷納」號啟航以後十分順利。天氣嚴寒,在南緯四十八度線上,八月份的時候,寒冬仍然覆蓋著太平洋的這一部分。不過,海景奇美,海上微風固定在東—南—東方向。如果這種天氣持續下去——這可以預料,也在期望之中——我們就連一次前下角索也無需更換,而只要輕輕地放松下後角索,就可以一直駛抵特裏斯坦達庫尼亞群島了。
船上生活十分規律、簡單,而且——在海上還受得了——單調,但也不乏動人之處。航行,這是動中有靜,在夢幻中搖蕩,我對自己的孤單寂寞也不抱怨。可能只在一點上我的好奇心還需要滿足,那就是究竟為什麼蘭·蓋伊船長先是拒絕了我,後來又改變了初衷?……就這個問題去詢問大副,肯定是徒勞無益的。再說,他是否了解他上司的秘密呢?……這並不直接屬於他的工作範圍,我前面已經說過,職務之外的事,他是毫不過問的。何況,從傑姆·韋斯特單音節的回答中,我又能獲得什麼材料呢?……早飯和晚飯過程中,我和他交談不超過十句話。不過,我應該承認,我時常無意中發現,蘭·蓋伊船長的眼光死死盯住我,似乎很想詢問我的樣子。仿佛他有什麼事要向我打聽。反過來說,我真有事要向他打聽。而事實上,雙方都保持著沉默。
「謝謝你。赫利格利,」有一天我回答他說,「一般飯菜對我已經足夠了……還是滿不錯的……我在『青鷺』你的朋友那裏住的時候,也並不比這裏吃得好。」
「啊,這個鬼阿特金斯!……他到底還是個好人哪!」
「我也這麼想。」
「傑奧林先生,他一個美國人,竟然同意帶著全家老小到克爾格倫群島,怎麼想得出來呀?……」
「為什麼不可以呢?……」
「而且他還很滿意!……」
「這一點都不傻,水手長!」
「好嘛!如果阿特金斯提出讓我跟他換換,那我才不幹呢!我這日子過得多舒服!」
「我祝賀你,赫利格利!」
「噯!傑奧林先生,你嗎,搭乘像『哈勒布雷納』號這種船,這可是一輩子碰不上第二次的好機會!……我們船長不愛說話,這是真的,我們大副的舌頭使用得比他還要少……」
「我已經發現了。」我聲明道。
「這沒關系,傑奧林先生,他們是兩位心地高尚的海員,我向你保證!你到特裏斯坦下船時,肯定對他們戀戀不舍呢!……」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水手長。」
「你看,屁股後面東南小風吹著,大海平靜無波。只有抹香鯨和別的鯨魚從下面搖晃的時候,海水才起波瀾。這樣行船,很快就會到的!你瞧著吧,傑奧林先生,用不了十天時間,就能吞下從克爾格倫群島到愛德華太子島的一千三百海裏;不出半個月,就能走完愛德華太子島到特裏斯坦達庫尼亞群島的兩千三百海裏水路呢!」
「估計沒有用,水手長。要好天氣持續下才行。『若想把人騙,只管預報天』,這是海員的口頭禪,知道了有好處!」
無論如何,好天氣保持住了。八月十八日下午,桅頂守望員報告,右舷前方,出現克羅澤群島的山巒,方位是南緯42度59分,東經48度,山的高度為海平面以上六百到七百杜瓦茲。
第二天,船的左舷靠波塞西翁和什韋恩群島駛過。這群島嶼只有漁汛季節才有船只常來常往。此時唯一的居民是鳥類,群居的企鵝和成群結隊的盒鼻鳥;這種鳥飛翔時與鴿子頗為相似,因此捕鯨人稱它為「白鴿」。從克羅澤群山形狀變幻莫測的裂縫之中,冰川溢出,成厚厚層狀,緩慢而凸凹不平。連續數小時我仍能望見山峰的輪廓。然後,一切都縮成了一道白線,勾畫在地平線上。那白線以上當是群山白雪覆蓋的頂峰。
在航行中,靠近陸地總是頗具情趣的事件。我忽然想到,說不定蘭·蓋伊船長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借機打破對他的乘客的緘默……他卻這樣做。
倘若水手長的推測能夠變成現實,要不了三天航程,馬裏恩島和愛德華太子島的山峰就會在西北方出現了。估計不會在那裏停泊。「哈勒布雷納」號大概准備到特裏斯坦達庫尼亞群島的淡水補充點去補給淡水。
我估計這次單調的海上旅行是不會被任何海上事件或其他事件打斷了。可是,二十日上午,傑姆·韋斯特值班時,第一次測量過時角之後,蘭·蓋伊船長到甲板上來了。這使我感到萬分驚異。他沿著艙面室一條縱向通道走到船尾,站在羅經櫃前,注視著羅盤,主要是出於習慣,而不是出於需要。
我剛才坐在船頭附近,是不是只有船長看見了我?……我說不准。但可以肯定地說,我在場這一點,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從我這方面,我早已下定決心,對他表示的關切決不超過他對我的關切。所以我臂肘支在欄杆上一動不動。
蘭·蓋伊船長走了幾步,傾身舷牆上,觀察著拖在船尾的長長的波紋。它多麼像一條狹窄平直的白色花邊啊!雙桅船纖巧的輪廓迅速地擺脫了海水的阻力。
在這個地方,只有一個人能聽見我們說話,那就是舵手斯特恩。船只受滿後側風,這種速度有時會引起船只變幻不定的偏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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