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能接受我和我給予人類的饋贈的人,誰也進不了那個為了教導你們而留下的地方……
她大口大口喘息著。一只手緊緊攥成個指關節都發白了的拳頭,垂在身體一側;另一只手緊按住前胸,仿佛要止息其顫抖。她回過頭去透過屏障往外看。她僵凝住了,隨著猛地吸入一口半壓抑住的粗氣,她的胸脯高漲起來。而後,她慢慢將氣吐出。
……因為此地是惟有愛好安寧的人方能進入的聖地,此地沖突永遠不准進入……
我將開關轉向外屏幕。四個男人站在屏障外面,抬頭望著通向大教堂進口、通向那張金色網的緩緩上升的台階。他們穿著相同,可我認不出那是什麼制服。在一個色彩紛呈的世界,他們所穿的服裝是黑色的。他們並不是太空人協會的成員,因為太空人制服的黑色是用銀色來襯的。他們既非貴族,也非商人或雇傭兵。
我抖顫起來。他們就像多雲的天空上黑色的陰影,邪惡的陰影,不該有陰影之處的陰影。
我想起他們是什麼來了。有一次一位來訪的牧師說起過他們。科奈克神父發抖了,可我卻熱切地聽著。
他們是不穿主人所發制服的雇傭兵。他們是用槍也用頭腦幹事的聰明人,肩負邪惡的秘密使命,悄無聲息地在這個和其他天體的城市裏穿行。他們是致命的,就像蛇,他們像蛇一樣享有特權。沒人觸碰他們,由於害怕他們的毒牙。
我看到了其他一些情況:在他們腋下隱約鼓起的槍,他們那漫不經心的,幾乎是懶洋洋的冷漠表情。他們對生命就像那位牧師所說的那樣冷漠;他們殺人不眨眼,不把殺人當回事!
我看著一張比其他三人長的臉。那臉黑黝黝的,粗獷而又好笑;兩只冷森森的黑眼睛被一個隆起的大鼻子分開,那鼻子怪模怪樣的,但並不可笑。壓根兒不可笑;它讓人心驚膽戰。
我又抖顫,將開關倒回到內景。
……生命是紛擾,生命是饑餓、痛苦、無休無止的爭鬥,生命是死亡——但死亡是生命……
那姑娘對禮拜儀式並不注意。她不理會展現在她面前的場景,不理會那些就像印在我心上一樣印在她心上的話語。也許她是懷疑論者,貴族中懷疑論者大有人在,他們接受宗教的成果,同時又嘲笑它的種種信條,由於宗教在安撫人心方面教堂前部,朝三三兩兩默不作聲的禮拜者所跪的那些硬條凳走去。她遲疑不決地停了步,又回過頭去,透過屏障的金色帷幔,朝外面了無生氣的街道上那幾個漫不經心的守望者看了看。
他們無法進入,但她不面對他們和他們的意圖就無法離開。現在她垂在兩側的手都緊攥著,一只比另一只稍大,她的雙肩耷拉著。她的雙手可能是冰冷的,我突然知道。我的手也冰冷,在金屬護手裏面。
……到我的牧師們手裏來吧,我給了他們以我的名義顯現奇跡的權力……
我清醒過來,懷著負罪感重新履行自己的職責。我又讓自己神不守舍啦。對一名神父助理來說,偶爾在大教堂禮拜儀式上當班是一種特殊的榮譽,但要是這幾次走神被察覺到的話,我的升級又可能要耽擱一年啦。我已經超過通常的一年年限了。我整了整盔帽,將雙手重新伸進金屬護手。
我身穿全套灰色粗布修道士服,頭戴兜帽,臉籠在陰影中讓人看不分明,走到下面昏暗的講壇上。若那個形象是個幻覺,它的效果卻是實在的,三維的。輕輕地、慢慢地,奇跡的主旋律開始了,由低漸高,響徹禮拜儀式的所餘時間,最後成了一種雷鳴般的狂歡的挑戰音調,並一下子變為輕柔的默默祝福。
起先,奇跡是儀式性的,沉悶的。我的像將雙手攏成杯狀。雙手裏面長出了一朵燦爛的紅花。我將雙手挪開,花就一動不動懸在空中。那花只是一個蓓蕾,但它開放並變大,它的色彩越來越明亮,閃閃發光,最後連花瓣的輪廓也在那片璀璨之中看不出來了。它成了一個太陽,黃澄澄的,而不是熟悉的白色,柔和地照耀著一群行星。行星圍繞著它,在黑暗中旋轉;當第三個天體飄遊進視野,那太陽開始消隱。第三個天體漲起可愛的藍綠色,直至其球狀輪廓線融進一片平坦的牧草地,一片翠綠的安寧豐饒之地。
……照看我的家畜……
毛茸茸的四足動物在修剪過的綠草地上安詳地啃草,但放牧者卻並不是通常戴著兜帽的修道士;突發的靈感使其變成一個身穿飄拂白色長袍的姑娘,那個因恐懼而到大教堂尋求庇護的姑娘。在這兒她不受恐懼的折磨了;在這兒她享有自身的安寧,也與她所處的世界相安無事,她那清澈的眼睛平靜地凝視著一片沒有紛擾的土地。在這兒她即是美,甚至比現實更美。
她轉身繞著一座翠綠的小山崗的山腳走。一幢巨大的白色建築在她身後聳起,一幢帶有漂亮半球形圓頂的建築。她穿過一道沒有門的寬闊拱廊,進入一個幾乎擺滿了高架子的房間,每只架子都放著一排裝在塑料盒裏的記憶磁帶,或甚至更加陳舊的破書。
……保存知識……
這幻象細致入微,因為我對它了如指掌。那是歷史檔案室。修道士們在沿牆設置的沒有陳設的小分隔間裏工作、傾聽和研究。姑娘輕盈地走過那個房間,進入外面的另一間,在這個房間裏,一只只透明的大櫥窗顯露出它們所藏的遙遠歲月的無盡奧秘。
……人類的歷史——所有的人是一體……
這是個古代制品博物館,陳列著從100個天體收集而來的奇特工具、機器和武器,有些是經過修複的,有些則是複制的。但那個巨大房間也落在身後了,姑娘進入了第三個房間。
……美……
美——那房間充斥了眩人眼目的美:供眼睛看的雕像、油畫、光圖案;供指尖觸摸的精美雕刻、織物和人造刺激物;供鼻孔嗅的瓶裝和自身產生的奇香異味;供耳朵聽的無法計數的音樂之源……處身於這些得到複活的,由成千位業已被遺忘了的天才所創作的傑作中間,她甚至更美了……當她最終出來,再次進入露天的時候,夜晚已經來臨。一顆巨大的閃閃發光的人造衛星,將蒼白的銀光投落在她那向嵌著寶石一般的天空仰起的臉上。
她大張著雙臂,以一種與宇宙相親的姿勢擁抱天空。她的身體是愛,她的臉是希望,她的姿勢是合一——神秘的合一,包容一切存在,但並無限制的無限圓環。在姑娘雙臂所展成的道路之上,視像突然消失在太空更為濃重的黑暗之中,最後,禮拜者們再次面對他們的上帝。
……我將這些東西交給我的牧師們看守,為人類加以保管,因為他們客有人類對永恒真理的探求……
我的參與結束了。我意識到我做了什麼。創新!就要跟反叛沾上邊啦。我不想反叛。我是幸福的。我是安全的。我獻身於一種極為有價值的生活,我的生命與之交織在一起,在這種生活之中,它能得到最大的造就。反叛?我得反叛什麼?接著我在屏幕上看到了那個姑娘,我知道了。
不是生命而是生活——不是特定意義而是普遍意義。生活將幾乎不動腦筋的人帶到這個大教堂來,將他們暫留此地,享有片刻幾乎無所用心的安寧;生活用恐懼鞭笞一個姑娘,使之沒身於短暫的庇護。我認識到存在著一個比不加思考的服從更加偉大的責任,更加偉大的造就。
我尋思,我是否會永遠一個樣子。
我給了那個姑娘什麼東西——我無法確切說出那是什麼——一個美、希望和信念——還有愛的無言信息。她跪在後部一張條凳上,她的臉向著那條啟示抬起,莞爾一笑,她的眼睛滿含著閃爍著光的淚。我高興。無論會要我付出什麼代價,我知道後悔是永遠抹不去對她的臉龐的記憶的,或者永遠抹不去那種在我不想得到回報的情況下,她所給予的愛的溫暖而又甜蜜的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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