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啊,這正是我需要的。地獄裏親愛的文比。」她說。她含混不清的厚重聲音比她的手和前臂失去知覺更使她害怕。
她試圖把自己拉回到基本上坐著的姿勢。就在傑羅德做小小的跳水式表演之前,她設法擺成了這種姿勢(那個可怕的磕雞蛋聲音是她夢境的一部分嗎?她祈禱是這樣的)。
當她一點兒不能動彈時,突然感到一陣恐慌,這就吞沒了有關露絲的念頭。那些急劇產生的刺痛又傳到她的肌肉,可是,別的什麼也沒發生。她的手臂仍然微微後傾地吊在上方,就像爐子般高度的糖榆樹般紋絲不動、毫無知覺。她腦袋昏昏沉沉的感覺消失了——她發現,恐慌擊敗了麻木,她的心髒掛上了高速檔,可是再沒有別的了。從很早以前的歷史課本裏跳出的一個生動形象在她眼前閃現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人頭上及雙手都戴著枷鎖,一群人圍著她站在那兒,對她指指點點、說說笑笑。這個女人彎著腰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女巫,她的頭發披掛在臉上,像是懺悔者的面罩。
她名叫伯林格姆太太。她因傷害丈夫正在受罰。她想。他們在懲罰這位太太,因為他們抓不到那個真正傷害他的人……那個人聽起來像是我的大學室友。
可是,傷害是不是恰當的字眼呢?是不是有可能她現在正和一個死人共處一室呢?
而且,不管有沒有狗,是不是有可能這湖的凹口灣完全沒有人煙呢?假使她開始叫喊,那只潛鳥會回答她嗎?還是僅僅如此,再無其他了?
多半是那種想法,和著愛倫·坡的詩歌《渡鴉》的奇怪回聲,使她突然意識到這裏正在發生的什麼事,她使自己陷入了什麼樣的境地,劈頭蓋臉的、盲目的恐懼突然降臨她了。有二十秒左右的時間(如果問她恐懼持續了多長時間,她會認為至少有三分鐘,也許接近五分鐘),她完全被恐懼攫住了。她內心深處仍然存有一絲理性的意識,但那是無奈——只是一個沮喪的旁觀者看著這個女人在床上扭動著身體,聽她發出嘶啞、恐怖的叫聲。她的頭兩邊擺動著,頭發隨之飄舞,她的動作示意著反抗。
她的脖子與左肩相接處,感到一種玻璃刺般的劇痛,疼痛止住了她的動作。這是肌肉痙攣,很疼。傑西呻吟著,將頭靠在床頭板的紅木橫檔上。她用力拉扯的肌肉僵成了緊張的彎曲狀,摸上去硬如石頭。和這種劇疼相比,她用力的動作使她的前臂和手心傳開針刺般的那種感覺便是小巫見大巫了。她發現,靠在床板上只是給過分牽扯的肌肉增加了壓力。
傑西不加考慮,本能地移動起來。她把腳跟抵在床罩上,抬起屁股,用腳移動自己。
她的胳膊肘彎曲了,肩膀及上臂的壓力緩解了。一會兒後,她三角肌的肌肉痙攣開始放鬆了。她寬慰地、長長地出了口粗氣。
屋外,風在猛吹。她注意到,風速已升級,遠遠超過微風級別——風在屋子與湖之間山坡上的松樹間嗚咽著。就在廚房那邊(就傑西而言,那是另一個宇宙了),她和傑羅德忘記關上的門撞擊在膨脹的門框上,嘭嘭作響: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這是惟一的聲音。只有這些,再沒有別的了。那只狗已停止吠叫,至少暫時是這樣的。鏈鋸也不再嘶鳴了。甚至那只潛鳥似乎也在其間喝咖啡休息了。
那只湖上潛鳥在喝咖啡休息,也許就是鳧在涼爽的水面上和幾只雌鳥調情。這個形象使她的嗓子發出了一種幹巴巴的、低沉沙啞的聲音。在不這樣討厭的情形下,這種聲音可以說是咯咯地輕笑。它消除了她最後一絲恐懼:她仍然害怕,但是至少能再次控制她的思想與行為了。它還在她的舌上留下了一種令人不快的金屬的腥味。
那是腎上腺素,寶貝兒,或者是你伸出手腳開始爬山時體內排出的腺分泌物。假如有人問你什麼叫恐慌,你現在可以講清了。
那是一種情感的空白點,使你覺得仿佛在吸吮著滿滿一嘴的硬幣。
她的前臂在滋滋作響,刺痛的感覺也終於傳到她的手指了。傑西好幾次將手張開又合上,一邊這麼做一邊皺眉蹙眼。她能聽到手銬鏈碰撞在床柱上發出的微弱聲音。她花了一小會兒時間來思考,她和傑羅德是不是發了瘋——現在看起來肯定如此,盡管她毫不懷疑,每日每時,世界上成千上萬的人們都在做著類似的遊戲。她曾讀過這樣的消息,有些崇尚性自由的人們將自己吊在壁櫥裏,然後手淫,直至大腦的供血逐漸減至零。這種消息只能用來增強她的信念,即:與其說上天賦予了男人們陽具,倒不如說他們因之而遭罪。
可是,如果那曾經只是一個遊戲(僅僅如此,再無別的),為什麼傑羅德感到有必要買一副真正的手銬呢?那似乎是個有趣的問題,是不是?
也許是的。但是,我想,此刻那問題並非真正重要,傑西,你說呢?
她頭腦中的露絲·尼爾瑞發問道。人腦可以同時在多個不同的思維軌道中工作,這相當令人驚異。她發現自己就在其中一條軌道中想著露絲的情況怎麼樣了。她最後一次是在十年前見到她的。傑西至少有三年沒收到過她的來信了。她們的最後一次交流是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有個年輕人,穿著華麗的帶有輪狀皺領的紅天鵝絨西服,年輕人嘴巴張開著,帶有挑逗意味地伸著長舌頭。
將來某一天,我的王子會伸舌頭的。明信片如是說。新時期妙語。傑西記得當時是這樣想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擁有安東尼·特羅洛普,垮掉的一代擁有H.L門肯;而我們給下流的明信片纏住了,還有那些粘貼廣告的俏皮話,比如,事實上,我確實擁有了道路。明信片上模模糊糊地蓋著亞利桑那州的郵戳,傳遞的信息是露絲已加入了一個女性同性戀公社。聽到這消息傑西並沒有太大吃驚。她甚至想到,她的老朋友能夠一會兒暴跳如雷,轉而又令人驚異地作小鳥依人狀(有時竟是同時),也許,她終於在生活的遊戲板上找到了洞眼,這個洞眼是鑽出來接受她自己這顆形狀古怪的螺釘的。
她那時將露絲的明信片放進了她桌子的左上層抽屜裏,她在那個抽屜裏存放著各種奇奇怪怪的信件,那些信件也許根本就不會回複的。打那以後,直至現在,她再也沒想起過她的老室友。露絲·尼爾瑞渴望擁有一個哈利·戴維森從來都掌握不了任何標准的變速器,即便傑西那部舊的、聽使喚的彩色福特車上的變速器她也不會使。露絲在新罕布什爾大學待了三年後,竟然還常在校園迷路。她在電熱鍋上燒烤東西,忘了這件事,將東西烤得焦糊,這時她總是會叫起來。她常常這麼幹,卻從來沒使她們的寢室——或整個屋子失火,這的確是個奇跡。傑西腦子裏這個使人信服、並非胡言的聲音結果竟是露絲的聲音,真是奇怪。
那只狗又開始吠叫了。聽起來它並沒走近,但也沒走遠。它的主人不在獵鳥,這一點是肯定的。沒有哪個獵人願和這樣一條喋喋不休狂吠的狗發生聯系。而且,如果是主人帶狗出來作簡單的午後溜彎,怎麼會五分鐘以來叫聲出自同一地點呢?
因為你前面作的判斷是對的,她的頭腦裏傳出低語。沒有主人。這個聲音不是露絲的或者伯林格姆太太的。當然也不是她自認為自己的聲音(不管那是什麼聲音)。這聲音非常年輕、非常驚恐。就是露絲的聲音,非常熟悉,令人奇怪。那只是一條迷途的狗,獨自一個在外面。它幫不了你,傑西,幫不了你。
然而,這種估計也許太令人沮喪了。她不知道那是只迷途的狗,是不是?肯定不知道。在這之前,她拒絕相信這一點。「如果你不喜歡它,起訴我吧。」她以低沉嘶啞的聲音說。
同時,還有傑羅德的問題。在她的驚恐及隨後的疼痛中,他似乎逃逸出了她的腦子。
「傑羅德?」她的聲音聽起來仍然幹巴巴的,似乎並不真在這裏響,她清了清嗓子,又試著問道,「傑羅德!」
沒有回聲。一聲不吭。根本沒有反應。
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已死了。所以,保持鎮定,婦人——別再在痛苦中昏過去了。
她的確在保持鎮定,非常感謝。她根本無意再度昏迷。可她腦中依舊湧起一陣深深的沮喪,那種感覺就像某種深切的思鄉愁緒。不錯,傑羅德沒有應答她並不意味他已死去,但是至少那的確意味著他失去了知覺。
而且,也許死了。露絲·尼爾瑞補充道。我不想讓你掃興,傑西——真的——可是,你聽不見他呼吸,是嗎?我是說,通常你能聽見失去知覺的人呼吸。他們喘著那種厚重的粗氣,是不是?
「該死,我怎麼知道呢?」她說,可這麼說很蠢。她是知道的,因為她讀高中的大部分時間裏都是一名熱情的志願護士助手。沒過多久就弄得清清楚楚,死人會發什麼聲音。死人什麼聲音也不發了。露絲大約在波特蘭城市醫院時就知道這些事了——傑西自己有時把那段時間叫做床上便盆歲月——但是,即便露絲不知道,這個聲音也會知道這一點的。因為這個聲音不是露絲,是她自己的。她得不斷提醒自己這一點,因為這個聲音本身如此古裏古怪。」
就像你以前聽到的那些聲音。這個年輕的聲音嘟噥道,那個暗日以後你聽到的那些聲音。
然而,她不願去想那件事。從來都不願去想。難道她的問題不已經夠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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