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篇

 傑羅德遊戲

 斯蒂芬 金 作品,第14頁 / 共1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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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吠聲繼續了幾秒鐘,現在聲音卻沉悶得古怪,仿佛有人在狗頭上蒙了個枕頭套。

她的新坐姿使她的頭發幾乎挨到了頭上方床頭架的底部。從這兒她能看見傑羅德的胖胖的雙腳以及他的右臂和右手。一只腳在前後擺動,仿佛傑羅德正和著某段搖滾樂的節拍在跳搖擺舞——比如,瑞恩·麥克斯唱的那首《再來個夏天》。

從這新的有利地形她能更好地看到狗了。現在,狗的身體一直到頸子起始處都在視線內了。要是狗抬起頭來,她也能看到它的頭。然而它沒有抬頭,野狗低著頭,後腿繃得僵直。突然聽到一聲厚重的撕裂聲——一種擤鼻涕的聲音,就像患重感冒的人企圖清理喉嚨。她悲歎了:「停下……嗨,請停下,難道你就不能停下嗎?」

狗不理不睬。它曾經坐直身子向人乞討殘羹剩飯,那時它翕張著嘴,眼裏含著笑意。

可是,如同它以前的名字,那些日子早已消逝,難以找尋了。這是現在,事情是這個樣子——生存不是禮貌與道歉的事體。它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這裏就有食物,盡管這裏還有個主人,不想讓它吃這食物(以前有過一些主人,當它使出它的全套小本領時,他們笑著拍它的頭,誇它為好狗,給它一些食物碎屑。那些日子都一去不複返了)。這位主人的腳又小又軟,而不是又硬又會傷人。她的聲音表明她無能為力了。

前王子的咆哮變成了門聲喘氣,傑西注視著傑羅德的身體開始和腳一起擺動起來。

先只是前後搖擺,然後竟然開始滑動,仿佛不管他是死是活,已經完全沉醉於音樂中了。

動手呀,跳迪斯科的傑羅德!傑西胡思亂想了。別管那麼多啦——幹掉那狗!

如果地毯仍然鋪在地上的話,那野狗就不可能移得動他了。可是,勞動節後的那個星期,傑西作出安排要給地板打蠟。他們的看門人比爾·敦從地板保修店請來了兩個人。

他們活兒幹得很賣力。他們希望下一次先生和太太碰巧在此逗留時,會十分欣賞他們的傑作,所以,他們把地毯卷起來,放進了門廳的壁櫥裏。那野狗要讓跳迪斯科的傑羅德在光滑的地板上移動,就能輕易地做到了。就像《星期六之夜的狂熱》裏的約翰·特拉瓦爾塔一樣,狗的惟一真正麻煩是要保持自己的腳不打滑。在這方面,它肮髒的長爪子幫了忙。它的牙床埋進傑羅德松軟的上臂裏,向後退去,爪子插進光滑的地板蠟裏,留下了參差不齊的碎印。

我沒在看這個場景,你知道的。這些並沒有真正發生。僅僅一小會兒之前,我們還在聽著瑞恩·麥克斯的歌聲。傑羅德把音量關小了好長時間,來告訴我他打算這個星期六去奧諾羅看足球賽。我記得他一邊說話一邊撫著他的右耳垂,他怎麼可能就這麼死了,讓一只狗咬著胳膊在臥室地板上拖呢?

傑羅德額間發際的頭發弄亂了——也許是狗在那兒舔血跡的結果。可是他的眼鏡還牢牢地戴在原處。她能看見他的眼睛,半睜著,目光呆滯,浮腫的眼窩裏的眼球凝視著天花板上漸漸消逝的日影。他的臉上仍然布滿醜陋的紅色或紫色的疹塊,仿佛即便是死亡,也不能消除他對她任性地改變主意產生的怒氣。

「放開他。」她對狗說。但是此刻她的聲音軟綿綿的,沒有氣力了,聽到這聲音,狗連耳朵都沒動,根本就不停止動作。它只是繼續拖著那個額間發際線弄亂了的、皮膚帶著疹塊的東西。這個東西看上去不再像迪斯科傑羅德了——一點兒也不像。現在它是死傑羅德,被狗的牙齒死咬住松弛的二頭肌,在臥室地板上滑行著。

一片蹭掉的皮膚掛在狗的嘴上,傑西試圖對自己說那看上去像牆紙,可是牆紙沒有——至少就她所知——痣和種痘留下的疤痕。現在她看到了傑羅德肉乎乎的粉紅色肚子,上面僅有的標記是個小口徑的彈眼,那是他的肚臍。他的陰莖在黑色的陰毛巢裏搖蕩著。


  

他的臀部在硬木地板上毫無阻礙地順利滑行著,發出了低低的聲音。

猛然間,令人窒息的恐怖氣氛被一道怒氣穿透了,怒氣那樣強烈,就像是胸中劃過了一道閃電。她並不僅僅承認這種新的情感,她愉快地接受了它。憤怒也許不能幫她脫離這個噩夢般的處境,但是她意識到,一種震驚的虛幻感越來越強,怒氣能用來消解這種虛幻感。

「你這畜生!」她用低沉、顫抖的聲音說,「你這夾著尾巴。鬼鬼祟祟的畜生!」

雖然傑西夠不著床頭架上傑羅德那一側的任何東西,但她發現轉動手銬裏的左腕,手就可以指著肩頭方向,就能在她這一側很短的距離內活動手指。她的頭無法轉動得足以看清她觸摸到的東西——它們就在人們稱為眼角的餘光之外,但是那無關緊要。她非常清楚架子上有些什麼。她將手指來回拍動,指尖輕輕掠來一管管的化妝品,把一些推到了架子後部,打翻了一些。一些打翻了的化妝品落到了床罩上,另一些從床上或她的左臀彈過去,然後落到了地板上。沒有一樣甚至接近於她在尋找的那種東西。她的手指抓住了一罐妮芙面霜,有一小會兒,她由著自己想到,也許這東西能有用。可是這只是樣品罐,太小太輕,即便不是塑料制品,而是玻璃制作的,也傷不了那只狗,她把它放回到架上,又繼續她盲目的搜尋。

在她手指可及的最遠處,她搜尋著的手指觸到了一個圓邊的玻璃物品,這是她摸到的最大的一件東西了。她有一刻沒想起那是什麼,後來便想起來了。掛在牆上的啤酒杯只是傑羅德參加校友聯誼會時得的一件紀念品。她摸到的是另一件,這是一個煙灰缸。

她沒有馬上認出它屬於架子上傑羅德的那一側,就在他那一杯冰水的旁邊。有人——可能是清掃工黛爾太太,也可能是傑羅德自己——把它移到了她這一側。也許是清掃床頭時移動的,也許是為別的東西騰地方。無論如何,是什麼原因無關緊要。它在這裏,此刻這就足夠了。

傑西將手指攏住它的圓邊,摸到了它的兩個凹處——放香煙的地方。她抓起煙灰缸,盡可能地縮回手,然後又向前伸去,她的運氣不錯,手銬鏈一扯緊,她就將手腕迅即下扳,像個一流的投手在投球。這一切純粹是種沖動行為。她還未來得及估算投擲會不會失敗,就尋找、找到並扔出了投擲物。她想到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在大學兩年的體育課投擲一項得D,怎麼可能用煙灰缸擊中一只狗?她用來投擲的那只手又正好被手銬縛在了床柱上。

然而,她確實擊中了狗。煙灰缸在飛行的途中翻轉了一次,短暫地顯示出校友聯誼會的格言——沿著一個火炬用拉丁語刻著貢獻、發展、勇氣的字樣。然後又開始翻轉,但是還沒有整個兒翻轉過來就砸在了狗繃緊著的瘦削肩頭。

狗發出了一聲驚奇與痛苦的吠叫,傑西心頭湧上一陣強烈而又樸素的勝利感。她嘴巴大大張開,那種表情感覺像是咧嘴笑,其實卻是尖聲叫喊。她極度興奮地大聲吼起來,同時弓起背,伸直了腿,她的軟骨被牽扯著,早已失去靈活的關節幾乎拉脫了臼,她卻又一次沒意識到肩膀的疼痛。她以後會感到疼的——她所做出的每一個動作,拉扯、扭動——但是現在,投擲成功的狂喜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覺著要是不以某種方式表達她成功的極度興奮,她會爆炸的。她在床罩上打鼓似地敲著腳,身體從一邊擺到另一邊,汗津津的頭發抽打著面頰和鬢角,喉嚨處的肌腱突起,像是粗粗的金屬絲。


  

「哈!」她叫道,「我……擊中……你……了!哈哈!」

煙灰缸擊中狗時,它朝後猝然一跳。煙灰缸跌落,粉碎在地上時,它又猛地一扭身。

聽到悍婦主人聲音的變化,它的耳朵豎起來了。它現在聽到的不是恐懼,而是勝利的語調了。很快她就會下床,開始用那雙奇怪的腳踢蹬它了。那種踢法不是軟綿綿的,而是強硬的了。狗知道如果再留在這裏,就會像前次一樣再次受到傷害,它必須跑開了。

它轉過頭,看清楚退路仍然暢通,但同時,那新鮮血肉的誘人香味又一次襲擊了它,狗的胃痙攣起來,它餓得冒酸水,事情緊急了。它不安地嗚咽著,卡在兩個相左的指令下,兩者的尿味——一種表明疾病與虛弱而不是力量與信心的氣味,增添了它的沮喪與迷惑,它又開始吠叫起來。

聽到那種令人討厭的嘶叫聲,傑西畏縮了——要是做得到的話她會遮住雙耳的。狗感覺到了屋裏的另一個變化——凶悍主人的氣味裏有種東西起了變化。她的腎上腺氣味雖然新鮮,但已在逐漸變淡。狗開始感覺到,也許它肩上受到的那一擊,並不意味著打擊會接連而至。無論如何,說那一擊使它疼痛,倒不如說讓它吃了一驚。狗朝它放下的那只胳膊——那堆散發著濃烈的誘人氣味的血肉,嘗試地邁出了一步。狗一邊移動一邊注視著凶悍主人。它最初估計她不是傷不了人,就是無可奈何,或者兩者都是,這種估計也許有誤,它得非常小心。

傑西躺在床上,現在隱隱意識到自己肩膀的跳疼,更加意識到現在她的喉嚨真的受傷了。最清楚地意識到狗仍在這裏。在她勝利的最初沖動下,她認為狗一定會逃跑,那似乎是個必然的結局,可是,不知怎麼狗守住了陣地。更糟糕的是,它又前進了,不錯,它的動作謹小慎微,但的確又在前進了。她感到身體內部某處有個綠色的毒囊腫脹發作了——這東西帶有苦味,毒芹一樣令人討厭。她擔心如果那個毒囊爆裂,她會被自己受挫引發的狂怒憋死。

「滾出去,白癡。」她聲嘶力竭地對狗叫道,「出去,不然我就殺了你。我不知道怎樣殺,但是我向上帝保證,我要殺了你。」

狗又停了下來,以一種深深不安的眼神看著她。

「對了,你最好聽我的話。」傑西說,「最好這樣,因為我的話是真的,每個字都是真話。」接著,她的聲音又提高了,變成大叫,盡管她過分緊張的嗓子開始失聲,有些話叫出來卻成了低語。「我要殺了你,我發誓要殺了你,所以你滾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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