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堆,是真正的垃圾堆。 那樣的垃圾堆,普天之下,不知凡幾,垃圾堆上,照例有漫天飛舞的各類蒼蠅、老鼠、野貓、野狗和無家可歸的流浪少年,各盡所能,希望能在垃圾堆中,發現一點可以靠它維持生命的東西。 那個垃圾堆,位於一個小火車站的旁邊,車站小得只有半邊鐵皮屋(另外一半不知什麼時候叫人拆走了,或是鏽壞了。 ) 這種小地方,平時人跡稀少,一天也未必有一班火車經過,而甘鐵生恰好就在這時經過。 運兵的列車不在正常的班次之內,又不是有軍情,只是普通的調防,並不趕時間,所以載甘鐵生排長所在的那個團的運兵車,就開開停停,停停開開,在什麼地方停,完全沒有規律,只是臨時決定。 人的命運,真是天下最奇怪的事,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一個機緣,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而一個人的一生,又可以影響許多人的一生,許多人的一生糾纏聯結起來,就是整個人類的命運。 而一切,絕對可以只開始於偶然的偶然。 像那時,運兵車如果不是在那個小站中停了下來,就不會有以後的事發生了——自然,還是會有事發生,但必然完全不一樣。 一個因素還不夠,要是方鐵生那時不在垃圾堆中又扒又撥,也就不會有以後的一切發生了。 兩個因素也還不夠,還要加上甘鐵生正在車廂門口,無聊地站著,運兵車全是貨廂,俗稱「悶罐車」,車停了,打開車廂的門,呼吸新鮮空氣,他在身後的車廂裏,有他率領的一排士兵,在他前面,是廣闊無垠的平原,直到天腳下,才影影綽綽,有點山的影子。 甘鐵生已經打過幾仗,年紀雖然輕,可是志向很遠大,望著一直向前伸延開去的大地,他正在假設自己不是一個小小的排長,而是一個將軍。 要在這一片平坦的大地上,和敵軍決一死戰,應該如何進攻,才能取勝。 聽以,那時候,方鐵生離他雖然只有十來公尺,他根本沒有注意到。 又一個改變命運的因素來了,那個小火車站,居然還有一個站長,就在那是時候,這個老站長從那半間鐵皮屋中,探出頭來,大叫了一聲:「鐵生。 」 使方鐵生和甘鐵生兩個本來完全沒有關系的人,忽然之間,變成了並肩作戰,生死與共,浴血拼命,情同手足的各種原因,到這時大致齊備了。 老站長一叫,甘鐵生排長就先吃了一驚,自然而然,把在原野上馳騁,指揮著他想像中幹軍萬馬的視線,收了回來。 望向那一下叫聲傳出之處——這是任何人忽然聽到了有人叫自己名字的必然反應。 於是,他看到了老站長,老站長卻並不是面向他,而是面向著一堆垃圾,還伸手向前指著,甘鐵生的視線,也自然而然循他所指看去,理所當然,他看到了方鐵生,只不過那時,方鐵生背對著他,正俯著身,用雙手在扒撥著垃圾,方鐵生看到甘鐵生,要遲上幾秒鐘。 老站長又叫了一聲:「鐵生。 」 甘鐵生這時知道了,老站長叫的不是自己,是那個在掏垃圾的人。 老站長繼續叫:「別掏摸了,能有什麼吃的,也全叫野狗叼走了,能有什麼剩下的?反倒弄得蒼蠅亂飛,臭氣沖天。 」 甘鐵生這時,也感到自垃圾堆中,有攻鼻的臭氣冒出來,他不禁皺了眉,雖然他已有相當的軍人經歷,可是在這樣的垃圾堆中,就算有什麼殘剩的食物,又怎麼能入口?看起來,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不設法找別的方法去填飽肚子?他的心中,對那個人,既有同情,但也有幾分輕視。 老站長話還沒有說完,方鐵生就站直身子,轉過身來,他一轉身,並不先看老站長,想來老站長的這種話,他聽過很多遍了,或者他根本不願意望向老站長,只是隨便把視線移向一處,恰好,和甘鐵生對望了一眼,甘鐵生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 並不是方鐵生有什麼令人吃驚的怪容貌,那時,他才十二歲,自然也沒有一臉的胡子,今得甘鐵生發出低呼聲的原因是,方鐵生一站起來,個子極高,骨架極大,可是瘦得真不像話,露出破衣服(如果那還能算衣服的話)外的兩條手臂,簡直就是兩根又大又粗的骨頭。 他的臉上,除了那一雙眼睛之外,也找不到別的什麼。 而且,一和他照面,任何人可以看出,他只是一個孩子,臉上汙穢得難以形容,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一個孩子,至多,說他是一個少年。 可是他個子卻已經那麼高大,看起來不相稱之至。 甘鐵生在發出了一下低呼聲之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個子高大的,名字可能也叫做鐵生的少年,一看到他之後,目光就沒有移動過。 甘鐵生完全可以接觸他那毫無掩飾的眼光中所表達的人類感情。 說來很奇怪,當時,只在那一刹那,甘鐵生就完全知道了這個奇怪的少年通過他的眼神,在訴說些什麼。 他是在訴說他的不幸,訴說他生活的困苦,可是也告訴人,不論多麼困苦,他要生活下去,他可以接受人家的同情,但決不接受賜舍,他不是乞丐,他寧願在垃圾堆裏找又腐又臭的食物(還不一定找得到,這時,他瘦骨鱗峋的大手上,就只是提著一只死老鼠),也不願意去乞討。 他的眼神之中,有著倔強,也有著人的自尊,甚至於還包含了要求人家對他的尊重。 那種眼神,簡直勇敢之極,甚至十分高貴,又有幾分稚氣的驚喜,和他這時的外形,極不相稱,但是卻恰如其分地顯示了他的內心世界。 兩個人視線接觸的第一次,時間相當長——通常,陌生人很少有三十秒以上互相對視的時間。 甘鐵生的心中,起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感到這樣骨格壯的流浪少年,會在自己生命中起極其重大的影響,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於是,他幾乎沒有考慮,就向方鐵生招了招手,同時叫他:「小兄弟,你過來。 」 若幹時日之後,方鐵生回憶那一刹那的偶遇,他有他的說法。 方鐵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他父母是什麼時候去世的,他年齡太小,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大的——中國北方的民風,比較淳厚,雖然不能長期照顧,但是收留一兩天,給幾件破衣服,給點殘菜冷飯,總還做得到。 方鐵生就在這種情形之下長大,和野狗為伍,練成了什麼都能放進嘴裏,吞下去,塞他肚子的本領。 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他竟長得出奇地高大,八九歲的時候,站起來就像大人一樣高,一過了十歲,更是又高又瘦,食量也大得驚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幾乎都在為找吃的動腦筋。 他找食物的辦法也真多,大多極其原始——夏天爬樹抓蟬,一抓幾百個,可以吃頓飽的,冬天挖田鼠洞,挖到了一個,不但田鼠不論大小,都進了他的肚子,洞裏田鼠儲存的食物,他自然也絕不客氣,一律接受。 諸凡青蛙、四腳蛇、野狗、野貓,一切地上爬的,天上飛的,田裏長的,樹上結的種種東西,一到他的手裏,都能化為食物。 第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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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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