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主任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拿起了那本書,「你寫這封信,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啟發。 」他把書對著連長和指導員展示了一下,「這本書叫《寂靜的春天》,1962年在美國出版,在資本主義世界影響很大。 」他接著從公文包中拿出了另一本書,封面是白皮黑字,「這是這本書的中譯本,是有關部門以內參形式下發的,供批判用。 現在,上級對這本書已經做出了明確的定性:這是一部反動的大毒草。 該書從唯心史觀出發,宣揚末世論,借環境問題之名,為資本主義世界最後的腐朽沒落尋找托辭,其實質是十分反動的。 」 「可這本書……也不是我的。 」文潔無力地說。 「白沐霖同志是上級指定的本書譯者之一,他攜帶這本書是完全合法的,當然,他也負有保管責任,不該讓你趁他在勞動中不備時偷拿去看——現在,你從這本書中找到了向社會主義進攻的思想武器。 」葉文潔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已經掉到陷阱的底部,任何掙紮都是徒勞的。 與後來人們熟知的一些歷史記載相反,白沐霖當初並非有意陷害葉文潔,他寫給中央的那封信也可能是出於真誠的責任心。 那時懷著各種目的直接給中央寫信的人很多,大多數信件石沉大海,也有少數人因此一夜之間飛黃騰達或面臨滅頂之災。 當時的政治神經是極其錯綜複雜的,作為記者,白沐霖自以為了解這神經系統的走向和敏感之處,但他過分自信了,他這封信觸動了他以前不知道的雷區。 得知消息後,恐懼壓倒了一切,他決定犧牲葉文潔,保護自己。 半個世紀後,歷史學家們一致認為,l969年的這一事件是以後人類歷史的一個轉折點。 白沐霖無意之中成為一個標志性的關鍵歷史人物,但他自己沒有機會知道這點,歷史學家們失望地記載了他平淡的餘生。 白沐霖在《大生產報》一直工作到1975年,那時內蒙古建設兵團撤銷,他調到一個東北城市的科協工作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然後出國到加拿大,在渥太華一所華語學校任教師至l991年,患肺癌去世。 餘生中他沒對任何人提起過葉文潔的事,是否感到過自責和懺悔也不得而知。 「小葉啊,連裏對你可是仁至義盡了。 」連長噴出一口辣烈的莫合煙,看著地面說,「你出身和家庭背景都不好,可我們沒把你當外人。 針對你脫離群眾、不積極要求進步的傾向,我和指導員都多次找你談過,想幫助你。 誰想到,你竟犯了這麼嚴重的錯誤!」 「我早就看出來,她對『文化大革命』的抵觸情緒是根深蒂固的。 」指導員接著說。 「下午,派兩個人,把她和這些罪證一起送到師部去。 」張主任面無表情地說。 同室的三名女犯相繼被提走,監室裏只剩葉文潔一個人了。 牆角的那一小堆煤用完了也沒人來加,爐子很快滅了,監室裏冷了下來,葉文潔不得不將被子裹在身上。 天黑前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名是年長些的女幹部,隨行的那人介紹說她是中級法院軍管會的軍代表(注:在「文革」的那一階段,大部分中高級公檢法機構處於軍管狀態,軍代表對司法擁有最終決定權)。 「程麗華。 」女幹部自我介紹說,她四十多歲,身穿軍大衣,戴著一副寬邊眼鏡,臉上線條柔和,看得出年輕時一定很漂亮,說話時面帶微笑,讓人感到平易近人。 葉文潔清楚,這樣級別的人來到監室見一個待審的犯人,很不尋常。 她謹慎地對程麗華點點頭,起身在狹窄的床鋪上給她讓出坐的地方 「這麼冷,爐子呢?」程麗華不滿地看了站在門口的看守所所長一眼,又轉向文潔,「嗯,年輕,你比我想的還年輕。 」說完坐在床上,離文潔很近,低頭翻起公文包來,嘴裏還像老大媽似的嘟囔著,「小葉你糊塗啊,年輕人都這樣,書越讀得多越糊塗了,你呀你呀……」她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把那一小打文件抱在胸前,抬頭看著葉文潔,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不過,年輕人嘛,誰沒犯過錯誤?我就犯過,那時我在四野的文工團,蘇聯歌曲唱得好,一次政治學習會上,我說我們應該並人蘇聯,成為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的一個新共和國,這樣國際共產主義的力量就更強大了……幼稚啊,可誰沒幼稚過呢?還是那句話,不要有思想負擔,有錯就認識就改,然後繼續革命嘛。 」 程麗華的一席話拉近了葉文潔與她的距離,但葉文潔在災難中學會了謹慎,她不敢貿然接受這份奢侈的善意。 程麗華把那疊文件放到葉文潔面前的床面上,遞給她一枝筆,「來,先簽了字,咱們再好好談談,解開你的思想疙瘩。 」她的語氣,仿佛在哄一個小孩兒吃奶。 葉文潔默默地看著那份文件,一動不動,沒有去接筆。 程麗華寬容地笑笑,「你是可以相信我的,我以人格保證,這文件內容與你的案子無關,簽字吧。 」 站在一邊的那名隨行者說:「葉文潔,程代表是想幫你的,她這幾天為你的事可沒少操心。 」程麗華揮手制止他說下去。 「能理解的,這孩子,唉,給嚇壞了。 現在一些人的政策水平實在太低,建設兵團的,還有你們法院的,方法簡單,作風粗暴,像什麼樣子!好吧,小葉,來,看看文件,仔細看看吧。 」 葉文潔拿起文件,在監室昏黃的燈光下翻看著。 程代表沒騙她,這份材料確實與她的案子無關,是關於她那已死去的父親的。 其中記載了父親與一些人交往情況和談話內容,文件的提供者是葉文潔的妹妹葉文雪。 作為一名最激進的紅衛兵,葉文雪積極主動地揭發父親,寫過大量的檢舉材料,其中的一些直接導致了父親的慘死。 但這一份材料文潔一眼就看出不是妹妹寫的,文雪揭發父親的材料文筆激烈,讀那一行行字就像聽著一掛掛炸響的鞭炮,但這份材料寫得很冷靜、很老到,內容翔實精確,誰誰誰哪年哪月哪日在哪裏見了誰誰誰又談了什麼,外行人看去像一本平淡的流水賬,但其中暗藏的殺機,絕非葉文雪那套小孩子把戲所能相比的。 材料的內容她看不太懂,但隱約感覺到與一個重大國防工程有關。 作為物理學家的女兒,葉文潔猜出了那就是從1964年開始震驚世界的中國兩彈工程。 在這個年代,要搞倒一個位置很高的人,就要在其分管的各個領域得到他的黑材料,但兩彈工程對陰謀家們來說是個棘手的領域,這個工程處於中央的重點保護之下,得以避開「文革」的風雨,他們很難插手進去。 由於出身問題沒通過政審,父親並沒有直接參加兩彈研制,只是做了一些外圍的理論工作,但要利用他,比利用兩彈工程的那些核心人物更容易些。 葉文潔不知道材料上那些內容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上面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具有致命的政治殺傷力。 除了最終的打擊目標外,還會有無數人的命運要因這份材料墜入悲慘的深淵。 材料的末尾是妹妹那大大的簽名,而葉文潔是要作為附加證人簽名的,她注意到,那個位置已經有三個人簽了名。 「我不知道父親和這些人說的這些話。 」葉文潔把材料放回原位,低聲說。 「怎麼會不知道呢?這其中許多的談話都是在你家裏進行的,你妹妹都知道你就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 「但這些談話內容是真實的,你要相信組織。 」 「我沒說不是真的,可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不能簽。 」 「葉文潔,」那名隨行人員上前一步說,但又被程代表制止了。 她朝文潔坐得更近些,拉起她一只冰涼的手,說: 「小葉啊,我跟你交個底吧。 你這個案子,彈性很大的,往低的說,知識青年受反動書籍蒙蔽,沒什麼大事,都不用走司法程序,參加一次學習班好好寫幾份檢查,你就可以回兵團了;往高說嘛,小葉啊,你心裏也清楚,判現行反革命是完全可以的。 對於你這種政治案件,現在公檢法系統都是寧左勿右,左是方法問題,右是路線問題,最終大方向還是要軍管會定。 當然,這話只能咱們私下說說。 」 隨行人員說:「程代表是真的為你好,你自己看到了,已經有三個證人簽字了,你簽不簽又有多大意義。 葉文潔,你別一時糊塗啊。 」 「是啊,小葉,看著你這個有知識的孩子就這麼毀了,心疼啊!我真的想救你,你千萬要配合。 看看我,我難道會害你嗎?」 葉文潔沒有看軍代表,她看到了父親的血。 「程代表,我不知道上面寫的事,我不會簽的。 」程麗華沉默了,她盯著文潔看了好一會兒,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然後她慢慢地將文件放回公文包,站起身,她臉上慈祥的表情仍然沒有褪去,只是凝固了,仿佛戴著一張石膏面具。 她就這樣慈祥地走到牆角,那裏放著一桶盥洗用的水,她提起桶,把裏面的水一半潑到葉文潔的身上,一半倒在被褥上,動作中有一種有條不紊的沉穩,然後扔下桶轉身走出門,扔下了一句怒罵:「頑固的小雜種!」 第5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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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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