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公務員筆記

王曉方 作品,第4頁 / 共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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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語道:「莫非是黃小明?」

趙忠譏諷地用食指點了點我,自悶了一杯啤酒。趙忠的意圖非常清楚,我的位置要想穩當,必須打壓黃小明。這恰恰是趙忠最愚蠢的地方。自從我從趙忠口中得知黃小明可能是我們處的「定時炸彈」之後,我就想好了不讓炸彈引爆的方法,那就是與黃小明結盟,牽制許智泰,讓黃小明與許智泰鬥起來,我當裁判搞平衡。政治就是搞平衡,平衡一旦打破,必然出現「政變」。趙忠不懂這個道理,結果黃小明與許智泰秘密聯手,把他擠下了台。看明白了這一點,我將處內的好處盡量多給黃小明,工作上給他壓擔子,讓許智泰嫉妒黃小明,形成一山二虎的局面,我坐山觀虎鬥,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我完全控制了處內的局面,不過,我卻忽略了一個人——朱大偉。

我發現朱大偉一方面緊緊向胡占發靠攏,一方面對黃小明耿耿於懷。胡占發已經給彭副市長當了五年秘書了,莫非要換接班人?後來我在辦公廳資料室內發現了端倪,因為那段時間黃小明往資料室跑得很勤,有一天我趁黃小明不在,特意去資料室走了一趟,發現黃小明查閱的資料緊緊圍繞著國企改革,這顯然是在寫論文,為誰在寫論文?莫非這小子又讀博士了?不可能啊,這小子是文學碩士,怎麼讀起經濟來了?我猛然醒悟,彭副市長正在讀在職研究生,專業恰恰是國民經濟管理,這件事深深刺痛了我。應該說我和胡占發是彭副市長的左膀右臂,但是我特煩胡占發對處內指手畫腳,任何材料到他手裏都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好像材料是給他寫的似的,儼然綜合二處歸他領導,這讓我心裏很不舒服。自從我發現胡占發有指手畫腳的毛病以後,只要是彭副市長的材料,我都繞過胡占發親自向彭副市長匯報,胡占發被我晾了幾次後,一直對我耿耿於懷。

胡占發起點低,目前只是個副處級秘書,一旦離開彭副市長也可能相中我的位置,不過他相中,我也不在乎,有老領導在後面給我撐腰,我又是彭副市長親自選中的,即使讓我挪位置,也不會差了,因為彭副市長總要給老領導一個交待。問題是彭副市長的碩士畢業論文這麼重要的材料不僅沒叫我寫,而且瞞著我私下裏交給了黃小明,這裏面好像大有深意。黃小明是我們處唯一的科班碩士,材料交給他情有可原,但是為什麼要瞞著我呢?莫非這是彭副市長考驗黃小明?如果是考驗黃小明的話,大概有三層深意:一是考驗悟性,二是考驗文字水平,三是考驗能否保守秘密。這三個方面可是市長秘書必備的素質,莫非彭副市長想讓黃小明接替胡占發?怪不得朱大偉對黃小明耿耿於懷呢,接替胡占發成為彭副市長的秘書可是朱大偉夢寐以求的,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每天見到胡占發就像見到救世主一樣。我知道一定是胡占發背後向朱大偉許了願,然而這恰恰是朱大偉不成熟的地方,他忘了最重要的一點:能否成為彭副市長的秘書,胡占發有作用,但不是決定作用;我也有作用,但也不是決定作用;即使是副秘書長、廳主任肖福仁也起不了決定作用;起決定作用的只能是彭副市長。朱大偉不哭祖墳,哭亂墳崗子,怎麼可能得到彭副市長的賞識呢?相反,黃小明就不同了,一點無用功也不做,他不顯山不露水,把功夫都用在了刀刃上。

好在我及時發現了黃小明的意向,暗中推波助瀾,既打擊了胡占發,也牽制了許智泰,只是彭副市長的真實意圖,我始終沒有摸到。官場上一向雲譎波詭,不到最後揭底的時候,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要知道權力是一種道德的和理性的存在的高峰。它與所有的精神力量的性質是相似的,它猶如一門大炮,可以將人的全部願望射入宇宙。當然,宇宙雖然是無限的,卻隱藏在人的心裏。人一向認為「有」是無限的,而「無」是有限的。盡管上帝和魔鬼都是人創造的,但是在權力面前,人們不僅丟失了上帝,而且丟失了魔鬼,只剩下自由,而世人一向認為自由是善,不自由就是惡。「幹嗎要認識這該死的善惡,它什麼時候這麼重要了?」我記得這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一句話,我忘了是他們三兄弟誰說的了,不管是誰說的,我都覺得有一定道理。

當我得知趙忠發財的消息後,趙忠在我心目中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謎,因為他發財的方式匪夷所思,他不是炒股票,也不是搞房地產,而是包廟。這兩年他將清江省各市的著名寺廟都承包了下來,然後聘請大和尚做住持,緊接著就是為各寺院制造神話,這些神話據說吸引了大量的善男信女,表面上寺廟的香火越來越旺,實際上是趙忠的腰包越來越鼓。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善男信女」真的信佛嗎?他們知道自己頂禮膜拜的是什麼嗎?為什麼一夜之間有那麼多人成了「佛教徒」?那天我無意間走進書店,選來選去選了一本《金剛經》,買回來又無心看,就扔在案頭。我不知道自己這是一種什麼心理,不經意間有「悟道」的向往,不過,這種向往又有一種想利用什麼的味道,就像兩只手在互相撕扯。

趙忠從來也沒忘記過綜合二處,更准確地說是他一直掂記著歐貝貝。我知道他在綜合二處當處長時,歐貝貝是從骨子裏討厭趙忠的一身「豬」肉的。趙忠太胖了,一米七的個頭,卻胖得像一只水桶,走起路來經常氣喘,再加上說話甕聲甕氣的,我也覺得他像一頭「豬」。但是不知為什麼,最近歐貝貝經常與趙忠通電話,還趙哥長趙哥短的,我聽了心裏很不舒服。

有一天,趙忠心血來潮地給我打手機,神秘兮兮地要請我吃飯,聽他的口氣似乎請我吃飯只是個幌子,有關子賣才是真的。我知道趙忠這兩年之所以包廟發了財,多半是由於副省長劉一鶴的支持。人一旦財大氣粗後,就會想辦法撈取一些政治資本,以達到富貴相融的境界。趙忠也不例外,他堂而皇之地成了省人大代表。與其他企業家不同的是,趙忠在各個廟的住持都有許多俗家弟子,這些弟子大多是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因此,趙忠的腦袋幾乎成了清江省的信息庫,跟他吃一頓飯,就相當於上了一次網,甚至相當於進行了一次「人肉搜索」。

毫無疑問,趙忠已經今非昔比,請客自然也不會隨便找一個地方。傍晚下班時,他親自開著奔馳車拉我去了東州市最豪華的金蟲草食府,這裏是東州市吃燕翅鮑參最地道的地方,是市地稅局幾個處長私下裏合開的,到這裏吃飯的都是東州市有頭有臉的。

趙忠似乎比頭兩年更胖了,但是氣度已經迥然不同了,列寧頭幹脆剃成了光頭,脖子上掛著一塊貓臉大小的翡翠貼金彌勒佛,手裏撚著沉香念珠,給人一種披上袈裟就是大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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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問他當初怎麼就想到了包廟?他賣關子地問我:「中國人的靈魂裏缺什麼?」我不解地搖搖頭,沒有理解他問這句話的意圖。他圓滑地笑道:「當然是最缺信仰。」我豁然開朗地點點頭,有道理。趙忠一副奸商的嘴臉說:「伏爾泰說,如果上帝不存在,就應該把他造出來。中國人當然是很少信上帝的了,在中國最有土壤的宗教當然是儒釋道,在儒釋道中最接近靈魂的只有佛教。恒達,既然中國人的靈魂裏沒有信仰,那麼信仰利用好了就是最掙錢的買賣。」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

這家夥搖頭晃腦地說:「你一旦掌握了一個人的靈魂,他當然要對你頂禮膜拜,你想想看,一個靈魂需要救贖的人,連生命都舍得給你,何況身外之物了?你不發財才怪呢!」說完他得意地大笑起來,然後點上一支煙補充說,「權力可以真理化,信仰當然可以財富化了。恒達,不瞞你說,不離開官場是不會明白這些道理的,這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旁觀者想發當局者的財,一發一個准兒。要不是那次『政變』,我也不會有今天,說句心裏話,我還真得謝謝許智泰、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恒達,你想過沒有,這幾個人當初為什麼要造我的反?」

我冷哼道:「還不是為了你當年屁股下的那把椅子?」

趙忠深沉地擺擺手,「恒達,你只看到了問題的表面。人的心靈從本質上講是根本對立的,正因為如此,人才不得安寧。人的心靈都是不安寧的,這是由人的本性決定的。人的本性不是理性的,一定是非理性的,這種非理性決定人渴望為所欲為,但是不管你有沒有信仰,每個人心中都有個神,誰都渴望造心中這個神的反,甚至殺死它,因為殺死這個神,心靈就自由了。這個神是什麼?就是痛苦和恐懼,這是與生俱來的,為了戰勝痛苦和恐懼,每個人都想成為叛逆者。」

我插嘴問:「成為叛逆者能獲得幸福嗎?」

趙忠津津有味地說:「追求幸福的是一種人,追求自由的是另一種人。當然芸芸眾生更渴望幸福,為了安寧和幸福拒絕自由,但是有叛逆精神的人渴望獲得為所欲為和受苦受難的權利,他們厭惡一切束縛,渴望自主,雖然不可理喻,但是我們只有從這些人身上才可以看到人格和個性。這是人類最主要也是最寶貴的東西。」

「趙忠,」我譏諷地打斷他問,「你是不是錢多得燒昏了頭,官場本身就是一塊沒有個性的土壤,怎麼可能產生有個性的人?你是不是高看許智泰、黃小明他們了?」

「當然,這幾個人在『政變』中的心理是有區別的,這幾個人中其實最有叛逆精神的是黃小明,正因為如此,他藏得最深,許智泰不過是被黃小明當槍使了,至於歐貝貝和朱大偉不過是盲從。」

趙忠煞有介事地做了一番分析,我雖然不敢苟同,但是又找不到強有力的語言反駁,一時間心裏有些發窘。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感到自己缺乏深度。

我忽然想到歐貝貝曾經告訴我,許智泰在好世界和彭副市長吃飯,席間有一位神秘的老男人,我情不自禁地講了這件事,想用來反駁趙忠對許智泰智商的低估,沒想到趙忠竟然知道那個神秘的老男人是誰,而且解開謎底之後,我不禁暗然驚歎!

原來最近全國各省紀委書記進行了交流,清江省交流來一位女紀委書記,叫齊秀英,曾經在K省辦過幾起震驚全國的大案,搞得K省官場上一些人寢食難安,心驚肉跳。最近她剛從K省交流到清江省,來勢洶洶的氣勢讓很多人感到了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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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秀英離婚很多年了,一直未嫁,但一直與初戀情人保持著深厚的友誼。這位初戀情人是齊秀英的大學同學,也多年喪偶,齊秀英辦案一向以鐵腕著稱,很少交朋友,不過對這位老同學卻情有獨鐘,即使在K省時,兩個人也要定期見見面。

齊秀英這位老同學不是別人,就是彭國梁宴請的那位神秘老男人,此人不過是《清江日報》的一位資深記者,叫林永清,由於敢於直言,一向抗上,一輩子也沒熬到一官半職。許智泰在調入東州市政府辦公廳前,曾經是《清江日報》的記者,當時就與林永清坐對面桌。

趙忠介紹完林永清與齊秀英的關系後,我頓時明白了許智泰從中扮演的角色。我心想,就憑你許智泰的分量也想當托兒?也不怕把脊梁骨壓折了?不過我還得承認,許智泰的確抓住了一次躍龍門的「天機」,這就是「運」,或許彭副市長真的急需許智泰當托兒!這麼一想,我不僅心中打了個寒噤,總覺得彭副市長有些饑不擇食,為什麼這麼急著博取新任省紀委書記的歡心?竟然屈尊宴請人家的老情人?我早就有耳聞,這個齊秀英是個鐵面無私、六親不認的「女包公」。這樣的人是彭副市長平常最不屑的人,因為彭副市長曾經對我說過一句我一生都無法忘懷的話,「恒達,如果有人求到我們這兒了,說明人家已經難得不行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我覺得這句話充滿了人情味。應該說,齊秀英與彭國梁之間應該是兩條平行線,即使延伸到天邊,也不應該交叉,如今彭國梁主動前去交叉,難道是……

我正在沉思間,趙忠又告訴了我一件驚人的消息,「恒達,年底換屆,老市長到市人大當主任,你知道誰來接班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從哪方面講都應該輪到彭市長了。」

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知道彭國梁正在抓緊活動,也向我透露過,他有接任市長的可能性,當然我也從骨子裏盼望他能接任市長,這樣我就會跟著水漲船高。

沒想到趙忠輕蔑地笑道:「恒達,看來你白在官場混這麼多年了,根本不懂政治,你什麼時候見過東州市的常務副市長直接任過市長?」

我連推了幾屆,還真沒有,便不耐煩地說:「趙忠,你別賣關子了,快說是誰?」

趙忠一臉得意的表情,深吸一口煙說:「當然是劉副省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