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爺於天鳴,是個了不起的人。
從姥爺的爺爺那輩,於家就在當地小有名氣,因為富有,更因為下棋。姥爺的爺爺、父親以及他自己,都是當地的「棋王」,別人說「於家的棋藝算是一代傳一代」。到姥爺這代。算是走到了頭兒——兩個舅舅誰也不會下棋。
姥爺年輕時聰敏好學,讀了大學,在大學裏談了個對象,就是我姥姥。家裏人極力反對,爺爺提著掃把硬是把這個「不肖子」趕出了門。姥爺破了祖上的規矩,看上了一個貧寒人家的姑娘。在當時,這種門不當戶不對外加自由戀愛免不了招人閑話,有辱於家門楣。姥爺時正年輕氣盛,真正做到了為了愛情不惜一切,在家放言「我於天鳴這輩子的婚事除了我誰都沒權決定!」
姥爺硬是把姥姥娶回了家。見媳婦又漂亮又有文化,兩口子很恩愛,家裏人沒話說了。婚後,姥爺被分配到市法院工作,當法官,姥姥在家做家務,帶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等大姨五歲,大舅四歲時,文化大革命就來了,姥爺的噩夢也開始了。他被打成右派,工作沒了,家被抄了,一家四口住進了生產隊的牛棚。
於天鳴,老實交待你的罪行!
批鬥會上,姥爺跪在台子上,面對成百上千的鄉裏鄉親。他的身旁,七八個打手摩拳擦掌,棍子繩子隨時都用得上。
要我交待什麼?姥爺理直氣壯,毫不懼怕。
你拿了國家的工資,吃了國家的糧食,這些都是我們勞苦大眾的血汗!老實交待,這些你憑什麼拿得到!
我於天鳴光明正大,為官不貪,為民不搶,為群眾辦事。那些東西都是我於天鳴靠良心得到的!
你良心值幾個錢?!
我良心再值錢我也不賣,再不值錢你們也不買!
為這句話,姥爺被打進監牢,囚禁了七年。一場場批鬥下來,姥爺雄辯的口才使反動派們心虛,腿軟,沒人敢動拳腳,上棍子,為此,許多人被打殘打死,姥爺都沒傷一根毫毛。當地的群眾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於鐵嘴」,有敬佩的意味。
姥爺先是被關在了鄰市的一個看守所。看守所裏,不是人去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去,只因受不了冤屈,受不了這鬼地方。在裏面,人吃的東西豬見了都不會吃,還要幹活,稍有不甚便挨打。
姥爺走了,姥姥帶著兩個孩子窩在牛棚裏,沒日沒夜地納鞋底,做棉鞋。她知道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大雪天,把兩個孩子托付給親戚,姥姥就用床單包好兩雙棉鞋,帶上幾個餅子,一路走著去尋姥爺。一百多裏路,冒著雪,快趕慢趕兩天時間,姥姥找到了姥爺。夫妻相見,百感交集,抱頭痛哭。
天鳴,受冤枉的不是咱一個人,天下都是,別難過,挺過去就好了。咱有孩子,孩子不能沒爸爸。堅持一下,將來你出來了,咱們回家種地,不當官了,答應我。姥姥含淚對姥爺說。
姥爺望著瘦弱的妻子,心裏痛得不行。他沖妻子點點頭,保證不會自殺。
天鳴,你放心,我會等你一輩子。
說完,姥姥走了,留下兩雙親手縫的棉鞋……
姥姥萬萬沒想到,這一面之後,姥爺便沒了消息。跑到看守所打聽,看守所的人先是聲色俱厲地批評教育一番,然後,翻翻名單,丟來一句:押到青海了,具體地點不詳。
如同五雷轟頂,打得姥姥幾乎崩潰,但她堅信姥爺會回來,她便等待。
兩三年內,關於於天鳴的謠言,在鄉野間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於天鳴早被打死了,說被押到青海是假的;有人說,從青海傳來的信兒說於天鳴死在監獄裏了,扔到山上,喂了野狗;又有人說,於天鳴兩年前越獄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其實,我的姥爺於天鳴,在人們散布謠言之時,正在青海監獄裏服刑,白天幹活,晚上偷偷學習。他相信有一天他會平反,會走出去。
姥爺的母親,見兒媳年紀輕輕就這樣活守寡,便好言相勸:你走吧,再嫁一家,天鳴是回不來了。你這麼好一個人,媽不願害你一輩子啊!對這個家,你盡心盡力了,以後結了婚,把這兒當娘家吧!孩子你要是怕累贅就留下,我給你養。要不然,我老婆子心裏覺得罪過啊!
姥姥落淚了:媽,別說這些。我相信天鳴會回來,一定會回來,即使不回來了,我也要等。我這輩子生死都是於天鳴的人。
七年後,姥姥真真的把姥爺等回來了。從此,兩個人再沒分開過一天。姥爺聽了姥姥的話,在家種地,但他又當了鄉司法所所長,一心為百姓辦事,在當地有很好的口碑。母親一嫁給父親,就回頭叫二老「爸、媽」,逢年過節都要去看望兩位老人。
姥爺不記前嫌,鄉裏鄉親,無論是當年批鬥他的,幫助他的,只要有困難,他都主動上門,塞點錢或想辦法解決問題。
你姥爺,每月工資總給我交不夠數,不知道都塞給誰了,問他,他不說,從來沒見人上門還過錢,氣死人啦。姥姥對我說。
姥爺從不解釋那些錢哪兒去了,一天三頓在家吃飯,晚上在家睡覺,守著他他就能把錢「弄丟」。姥爺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瘦高瘦高,精神很好,每天讀書讀報、下棋、看NBA。他很習慣農村冗長平靜的生活,很習慣吃姥姥做的半生不熟的面條。姥姥卻不行了,眼睛高度近視,近些年又得了輕度白內障,整天戴著眼睛跟姥爺玩捉迷藏。
兩個小女孩,七八歲光景,在院子裏玩耍。姥姥在廚房叫:「麗麗,克克,叫姥爺吃飯。」
「你去!」我反應快,推了麗麗一把。
「我不去!你去!」麗麗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