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這樣一位母親

仁茨 作品,第28頁 / 共1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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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話長。

坐在我面前的姥爺沒有向我透漏太多,說上三五句就停頓一下,插上「我不是在說你媽什麼,你別介意。這些事給你知道了沒壞處,起碼你多少明白你媽是怎樣熬過來的。

母親招了官司,受人陷害,鄉司法所所長為官清廉,為民慈善,見這一外地女子可憐,便偷偷窩藏了她。這個所長就是我家的那個姥爺。母親被藏在他家,一住就是兩年。安全起見,姥爺對外人聲稱,這是尹光的女兒,從四川來的。人們都知道尹光在四川,又當了官,既然是他的女兒,誰都不敢懷疑。母親的川音總算頭一回不被人侮辱。

姥爺跟姥姥守著這個秘密,對母親如同己出。二老先有四個孩子,當時都不到二十歲,只知道吃飯睡覺吵架的年齡。母親的到來,使弟弟妹妹們欣喜不已,有人給他們做好吃的,有人給他們洗髒衣服,還有人為他們保守少年的心事。別人揪住小舅的耳朵,問:「你家留著大辮子的女的打哪兒來的?」小舅白眼一翻:「我媽生的!」

此間,尹光姥爺回家鄉了一次。通信中,兩位姥爺互相商量了此事,尹光姥爺很高興,回信中說「我白撿一個女兒,還吃你的飯,天下竟有此等事!」一下火車,尹光姥爺便迫切要見「女兒」。當尹光姥爺提著行李踏進姥爺家門檻時,一眼望見十二歲的小姨坐在地上,叉著腿,倚著門框,仰著臉在打盹。

「醒醒。」他拍了拍門。

小姨醒了,長長欠了欠身子,糅了一把眼睛:「咦?大伯,你咋回來了?你閨女在我家呢!」

「她現在在哪兒?」

「在棗園打藥呢!你閨女可勤快了。」小姨懶懶地說,仍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小姨從小就是這副德性,懶。四個孩子中,她最不成材,又懶脾氣又大,動輒就拿「死」嚇唬人:你們不讓我活啦!我死給你們看!小舅比他小兩歲,一次,他倆吵架,小姨又使性子,小舅提起家裏半瓶煤油塞給了她:「死吧!我今天看看你死!」小姨又羞又惱,竟真的抱著喝了,喝完,哭著喊著打著滾,鬧著要去醫院。小姨肯定死不成了。姥姥賞了小舅幾巴掌,罰跪一天搓衣板,兩天斷糧,回頭又沖著床上的小姨罵:「我的小祖宗啊,全家人都得怕你你才安心!」

鄉司法所姥爺的辦公室裏,母親跟尹光姥爺初次見面,這一面或許也是此生最後一面。二十幾年後,尹光姥爺卻依然記得自己有個「白撿的」幹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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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辮子又粗又黑,貼在花格子襯衣上,皮膚白皙,泛著因害羞而產生的紅暈。她穿了條幹淨的藍褲子,因腿太長,褲子遮不住襪筒。

「華兒,好好在這兒過,熬過這一劫,好日子在後面呢。」尹光姥爺穿著軍裝,坐在母親對面。

母親低著頭,不敢抬頭看這個素不相識卻有緣有分的人。「恩,她應了聲。

接下來,兩人都沒話說了。尹光姥爺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遞上來:「這些錢你拿著,以後用得著。」

「不,不。」母親急了,望著對面的人,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一眼,使尹光姥爺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母親的腦海裏,二十幾年後,她依然能詳細地描述一個中年男子的模樣。這一眼,夜使母親給尹光姥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十幾年後,他依然說「你媽看起來很不一樣。」

幾分鐘後,母親離開了,沒收下錢。從此,二人再沒見過面。

除夕夜,吃過餃子,母親提醒我:「給尹光姥爺打個電話拜個年。」

我撥通了電話——「姥爺,新年好!吃餃子了沒?」

「吃了吃了。這麼遠打電話來啊!全家都好吧?你媽也好吧?」電話那頭,傳來老人爽朗的笑聲。

掛了電話,報告母親,拜完了年。

母親心事重重,說,我想跟你姥爺說句話,又不知道該咋說,怕說錯什麼。你再給他打電話解釋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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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他心裏清楚。我說。早年的往事應該被塵封了,有許多回憶,不能搬出記憶,擺在面前。當年複雜的情愫,一旦再次喚醒,在彼此的心頭,將是一次尷尬,一次創傷。生活,在很多時候,需要距離。尹光姥爺心裏清楚這一點,母親對尹光姥爺存在感激與愧疚,因無從彌補而愧疚,因無從彌補而悲傷,便交待我「以後有事沒事多去看看老人」。尹光姥爺也似乎要補償什麼,對我關愛有加。他們有意無意的暗示讓我感受到了一分人間難得的真情。三代人,彼此間的溝通,竟由我來完成。

「克克,你家在甘肅有沒有親戚?」尹光姥爺問我。

「沒啊。」我從沒聽任何人說過這些,「您知道?關於甘肅?」

老人歎了口氣,「沒就算了,隨便問問。」

我看得出他想說什麼,又把話咽了下去。老人不願說,我也不再問下去。但我明白,那肯定又是一段讓人傷心落淚的故事。母親的往事,從來都是讓人悲傷的那種,但她不怨天尤人。

我也不願知道太多,我無法舍身處地體會母親當年的心情,更無法接受那種艱辛的生活給人帶來的痛苦。我想見到的,是站在我面前的母親,自信、堅強、聰慧、善良。對於從前,希望她能忘記,永遠不要去揭那些傷疤。

母親語氣顫顫地對我說,在甘肅,我們沒有親戚,蘭州也沒有。

或許,她在暗示我問下去,但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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