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這樣一位母親

仁茨 作品,第14頁 / 共1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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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當年,我恨她。

如今,當我開始慢慢解讀她的時候,同情她。對她的愛,永遠抵消不了恨。愛她,是因為她開始專注地愛我了。

「你這個樣子,誰都會被氣出家門!「我又補充一句。

「有本事,滾出去!」母親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大門口,指頭很僵硬。

我看了她一眼,我的目光裏充滿了蔑視。

母親也在瞪我,眼神都在詛咒,臉上的肌肉凝固了一樣。這是她一貫凶狠的表情。

「鐵石心腸!」我心裏這麼想。

我暈乎乎地沖進屋,一把將毛線團扔到床角。我以為自己夠堅強了,不會哭。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哭,淚還沒幹。也許,在同齡人中,沒人比我哭的更多。我一生下來就在哭,童年時哭,少年時哭,過了二十歲還得哭——因為母親,因為我的家。我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一開始就哭著在拒絕。沒人懂得我的語言。

我一看到桌上那只旅行袋淚就來了,一股一股向外湧,淹沒了我的頭腦。我哽咽著,盡量不發出聲。母親的罵聲似乎很遠,很飄渺——我的耳朵裏,有火車的聲音。

該走了,夥計。

那只旅行袋陪我坐火車走了上萬裏路,現在,在我眼裏,它才是最理解我的。我抓起它,抱在胸前,頭埋在上面,左右兩下,把淚擦了。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走吧,不能再回來了,不能再回來了!」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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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踢開門,「大搖大擺」出去了,沒人阻攔。我是多希望有人攔下我,讓我痛痛快快哭一場啊!幾分鐘前,一切還是好好的;幾分鐘後,我就哭著走了。只知道走,來不及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出了門,我才發現自己多麼無助與沮喪。

這是我第三次「滾出去」了。原因都是與母親吵架。

第一次發生在十歲那年,夏天清朗的夜裏,我一個人跑到村子東頭的大河邊,躲在幾個大石頭中間,抱著一個石頭嚶嚶地哭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直到看井的男人起夜,搖搖擺擺站在河邊,沖著深深的水撒尿,我才醒了。我瞪著眼睛,盯著他那叉開的雙腿和護在腿間的兩只胳膊,心裏毫無怕意。那人一邊吹口哨,一邊把那條細細的水柱甩得老高。那一刻,我看得入神了,想走出去,走近他。如果我真的走出去了,受到驚嚇的肯定不是我。

每年夏天那條河裏的水鬼都要拉一個人替命,自己投胎。在那裏洗澡的男人多,總是洗著洗著人就少了一個。村裏人都神神秘秘地這麼說。

夏天的夜很清朗,很寧靜,月亮很圓,滿天繁星。河面有五十多米寬,水很深,在月光下呈暗藍色,平靜的水面淡淡地漾著波暈。河岸上長著參差不齊的楊柳,灑下深黛的長影,拋向水面,遠處的瓦房,有一個角在樹叢中,若隱若現。我聽到,隱隱約約地,誰家的狗叫了兩聲。

我屈著膝蓋,坐在石頭中間,月亮就在頭頂。我望著幾米遠處的河水,如遊在夢中。

「克——克——」「克——克——」

有人喊我!

聲音越來越近了,是父親!

「我在這兒!」我喊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向路上跑去。

我忘了自己是賭氣出來的,也忘了當時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口氣跑到父親身邊,「吭哧」「吭哧」地喘起來。父親深深看了我一眼,提起兩條胳膊就把我甩在了肩上。我的胳膊又細又軟,父親的肩又寬又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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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父親把我馱了回去。

第二次幹脆就是想尋死了。那時我讀高二。我坐車到城裏,一邊哭一邊走,走在自行車道上,沒人理我。城裏人的臉上都一色地刻著冷漠。我擋住了他們的路,有的繞道走了,有的罵句「瘋子」!還故意撞我一下;有的沖撇撇嘴角,一副輕蔑的神情……

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回家的,記憶最深的就是城裏人那副令人惡心的嘴臉。在他們瞧不起我的同時,我也在深深地厭惡著他們。

班車在鄉村路上飛快地跑著。我把臉貼在車窗冰涼的玻璃上,望著外面一排排急速後退的光禿禿的白楊,和望不到邊的平整的麥田,心中有種快感,同時,還有種濃重的憂愁。

我要去哪裏?我要去哪裏?我要去哪裏?

從小,我就想有個屬於自己的家。父母之間沒有愛,沒有溫暖,那個家從來都籠罩著黑暗。我害怕回那個家。我不得不回那個家。我別無選擇。

車子進了那個喧鬧的市區。我閉上眼睛,耳朵邊各種音調的喇叭聲卻怎麼也趕不走。讓我安靜一會兒吧!

我下了車。候車室人來人往,嘈雜的很。年輕的姑娘挽著年輕的大男孩,女的穿的時髦,化了彩妝,男的穿著牛仔褲,旅遊鞋,又帥又酷。

在光線最暗的一個角落裏,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長椅上,誰留下了一團黑乎乎的口香糖,看樣子有些時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