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十二歲那年就徹底地告別了學校,原因是結婚。
不敢想象,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會與這個詞糾纏上!這是發生在上世紀中葉窮困山溝裏的事實,或許,那時,整個中國的貧困地區都在重複這種悲劇。
姥姥不肯再養母親了,私下裏將母親訂婚,男方比她大十歲。始終不明白為什麼姥姥打發的不是我的大姨——母親的姐姐,而是她。對此,母親不願解釋。總之,這就是命。一天,一幫山窩裏的男人漢拿著草繩浩浩蕩蕩地闖進了學校,女老師面色大變,停止講課,瘦弱的身體堵在門口,問:你們要幹什麼?
幹什麼?找人!來人輕輕一推,女老師就踉蹌著倒在了地上。
母親一看那些人的眼神就知道大禍臨頭了,抓起書就翻了窗戶,撒腿就向外逃。幾個男人甩著繩子,堵上去,捉兔子一樣把他捉住了。她掙紮,撕咬,踢打,無濟於事。他們把她「搶」走了。被搶出校門的那一刻,她回過頭,一眼看穿了女老師憐憫而憤怒的眼神,那眼神深深地印進了她的腦子裏,在此後的日子裏,給了她生的希望。
母親被搶走的當天晚上,一個青年男子跳崖了。人們問都沒問什麼,誰都知道年輕人不為了愛不會去尋死。母親不認識那男的,但隱約覺得自己跟他有著共同的憂傷。
母親說:我這輩子的坎坎坷可比電視上演得還複雜。你以後一定得幫我寫下來。
我說我記下了。
母親便一邊做著針線,一邊跟我講她的點點滴滴。她的聲音很好聽,清脆,不含雜質,能唱很高的音。高興時,母親總是唱歌給我們聽,我小時侯會唱的歌都是她教的,一支支電影插曲。
後來呢?你是怎樣逃出來的?我問。
母親歎了一口氣,怔怔地說:後來啊……
母親只說她爬到樹上躲了一夜,第二天逃出了山。即便不說,我也能想象那需要多大的膽量與勇氣。母親跑了,除了身上那件舊衣服,她一無所有。對那個生她養她的地方,她沒有絲毫留戀。理想破滅了,夢一般支離破碎,為了生存,為了希望,為了主宰自己的命運,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勇敢無畏地從山窩裏走了出來。那裏,曾是祖祖輩輩的整個世界。
母親啥苦都能受,從小在山上覓食,采草藥野果,抓黃鱔泥鰍,樣樣精通。饑餓的日子裏,姥姥在山崖上的空墓穴裏發現了一種石頭,瑩白瑩白,她刨回去,搗碎,做成饃餅吃了,大人孩子都沒事。母親說,那時因為姥姥信神,常燒香,神便在危急時就人一命。
人常言: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窮人的孩子,過早擔起了糊口養家的責任。這點,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3
母親永遠覺得自己活得很窩囊。
跟母親講話,我變得越發小心翼翼,惟恐觸到了哪根「導火線」。不敢提從前,對以前,母親抓住了就不放,同樣的話,從她嘴裏吐出了第一百次,第一千次,她依然要講。別人不敢阻止,動輒她就發脾氣,急了罵人。她的情緒永遠不穩定,易沖動。我們全家都怕她。
這天,我忙著給她織件毛衣,舊毛衣拆了洗了,再織。過幾天就過年了,爭取年前織完。母親一個人在洗衣服,洗衣機已經轉了一個多鐘頭了。
我搬了小凳子坐在走廊裏,有點太陽,母親站在院子裏。
母親走上來,拿過毛衣,翻了幾下,說:「這錢是越來越不好賺了。老子到了這把年紀還得穿舊毛衣啊!在農村,家家都賺不到錢,也不知道錢都鑽到哪個男人的褲襠裏啦!」
母親這些天脾氣越來越壞了,講髒話不分場合,不分對象。
聽到這些話,我直覺得不舒服,一口駁了回去:「媽!你咋老罵人呢!農村人賺不到錢又咋啦?沒文化不就是窮點辛苦點嘛,日子還不是一樣過!」
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沒文化」——說出這三個字的一刹那,我就意識到了自己該犯下如何嚴重的錯誤。我觸到了母親最脆弱的那根神經!
她今天饒不了我!
「啥?你說啥?嫌我沒文化?好哇——不得了啦你!老子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背在背上養大,你缺心眼,壞良心啊你!瞧不起老子是不是——」
「沒有!我沒說你沒文化!」
只一兩句,兩個火暴的人便交上了火。
「當年老子不是沒讀幾天書嘛!你讀上了大學有啥了不起,還不是花老子的錢!我要是讀得了書,絕對比你強!」
如果說我的聰明是她培養的,那麼,我的火暴脾氣也是她的功勞。
「讀不了書你怎麼不自學啊!」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頂一句是一句。
「自學?你龜兒子別去學校了,回家給我自學!」
「回家?」我「哼」了一聲。母親現在這個樣子,只會讓我鄙視,跟當年一樣。印象中,二十歲以前,我從沒想象過母親慈愛起來會是什麼樣子。那時侯,我每天祈求的,是母親成一個大字不識,做做飯,嘮嘮家常的女人,跟其他女人一樣。她的不同,使幼小的我受到太多創傷,永遠無法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