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這樣一位母親

仁茨 作品,第12頁 / 共1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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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覺去!不准給我熬夜,熬得人都變笨了。母親說著,拔掉了電視插頭。不管你有多憤怒,電視也別想再看。

大年三十晚上,我躺在涼冰冰的被窩裏,抱個裝了開水的玻璃瓶,閉著眼聽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十二點了。年年如此。

迷迷糊糊醒來,新的一年就到了,枕邊放著一張嶄新的十元錢——父親放的。我都二十一歲了,父親仍這樣做。在他眼裏,我永遠是個孩子。

一大早,母親就燒香。

媽,我來磕幾個頭。我站在母親面前,鄭重其事的說。

母親眼裏泛著喜悅與感動,有些不知所措。我再給你拿張報紙墊著。她說。

母親帶上門出去了。

我直直地站在屋子正中央,面前幾根燃著的香,兩根同樣燃著的紅蠟,一堆燒得正旺的紙。我慢慢屈下膝蓋,跪在墊了報紙的水泥地上。

忘了自己准備好的心願,深深磕了一個頭,仍想不起來。

我撲在地上,頭埋在膝蓋上,緊閉者眼睛,過了許久,心裏有了一句話:「觀音菩薩,保佑我爸媽早點享上清福吧。」

心裏念了三次,磕了三個響頭。二零零五年的大年初一,我克服了對香火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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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垃圾不掃出門。香灰紙灰堆在牆角,黑糊糊一塊。中午的團員飯由家裏的男人做,女人圍著灶台轉了一年,放一天假。通常,這天的午飯父親一個人做,為了省事,就拌幾個涼菜,蒸幾塊炸好的肉丸子,熱幾個饅頭,一頓飯就好了。母親難得一天清閑,燒完香就鑽到街上的女人堆裏了。中午回來,前腳一跨進門,就扯開嗓門:「飯好了沒?」

「好了!」父親滿口自信。

菜擺在飯桌上,開了一瓶白酒,四個人,一人一小杯,各自幹了。飯桌上話不多,說的盡是父親做的菜難以下咽之類。母親卻笑眯眯的,吃得挺香,喝得半醉。

母親已是過五十的人了。如今,父親為她做一丁點事都會讓她很滿足。

華兒,以後咱們老了,你就在家給我做飯洗衣服,我出去收破爛兒掙錢養你,天天給你買肉吃。

母親說,父親跟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心軟了。父親知道疼她了。歲月和父親對她的熱情慢慢磨掉了她的野心,也許有一天,她會原諒父親。我是這麼想的。

2


母親的野心很大,是與生俱來的。如果沒有野心,她就不會從那個窮山溝裏闖出來;如果沒有野心,她就不會走過一個又一個男人;如果沒有野心,她就不會撐起一個家,養活兩個孩子,供出一個大學生……

上世紀五十年代,母親出生在四川省最窮的一個縣,出生地是那裏最窮的一個山溝,在那裏,男婚女嫁都由父母包辦,到了新婚夜才知道對方什麼樣子。命斷山崖的年輕人一個接一個,沒人收屍,任狼、狗扒了啃掉。地方窮,人也窮,沒辦法節育,孩子不斷地懷上,女人爬山路,搬石頭,背稻子,一切重活幹盡仍弄不下胎,便無奈地生下,養著。山溝小,每家都窮,門檻上擠著一群大大小小吊著鼻涕的孩子。生下一個,想送出去都沒地方送。少一個好一個,孩子生死都是命。

母親姊妹三個,一哥一姐,她最小。姥姥家算是孩子最少的人家了。母親說,姥姥間或吃一種草藥,避孕打胎的,藥吃下去人就大出血,折騰得死去活來。母親小時侯住的是石頭砌成的房子,四面牆透光,不隔風不擋雨,連山洞都不如。全家五口擠在一張床上,只有一條露著團團絮絮的被子。姥爺在母親八歲時死了,床上只剩四個人,松散了一些。床頭永遠放著一個大圓木桶,當廁所用。全家人都在那兒方便,桶滿了,幾個孩子就抬出去將糞便倒掉,再放回原位。直到我弟弟一歲了,父親陪母親回四川老家,這種境況仍沒改變。

若不是免費讀小學,母親這輩子恐怕就完了。那四年小學對母親的啟發很大,也對她以後的生活起到了很關鍵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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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裏,母親學會了唱歌、跳舞、寫字,講衛生——用食鹽刷牙。提起讀書的日子,母親總是很憧憬的樣子。

我們那女老師可好了,什麼都教我們。她讓我領大家唱歌,到鄉裏參加比賽,還說我將來完全可以讀大學,當個歌唱家。母親告訴我說。

也許,母親的自信就是在那時奠定了基礎。

那次,母親她們要去鄉裏參加歌唱比賽,她跟姥姥說要給她做雙新布鞋,外婆答應了。平日裏,母親沒穿過鞋,總是打赤腳,放了學要上山采草藥、采蘑菇,拿到集市上賣了錢買鉛筆作業本。母親說從五歲起她就知道賺錢了。這麼多年來,她正是用天生的商業頭腦致富我們這個家的。

第二天就要比賽了。這天晚上,母親問姥姥鞋子做好了沒有。姥姥正在氣頭上——村裏的會計一心想占這個寡婦的便宜,她不幹,會計惱了,就不給她計工分。家裏三個孩子還小,一家人的命就指望她那幾個工分了——她拽起母親的頭發就往牆上撞,牆是石頭砌的,一頭撞上去就是一個大包。母親大叫著求饒,姥姥不休,一邊罵著「我要你給我念書,撞死你!」一邊又把女兒往被子裏捂,母親差點被捂死在那床破棉絮裏。

饑荒的年代,到處是貧窮、憤怒。窮困讓人喪失了理智,喪失了感情,喪失了良知。母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除了那令人絕望的食欲外,一無所有。到處都在演繹悲劇,到處都在揮灑殘暴。姥姥打母親的時候,不一定僅僅出於對母親的討厭。更多的是恨,我想。她把母親假想成了自己的丈夫或是那個會計。她恨丈夫,他什麼都不管,一撒手走了,留下年輕的寡婦拉扯三個無能的孩子,房子連個鎖都沒有,木板門隔開了狗狼隔不了惡人。她恨那個會計,居心不良,生就一副狼狗樣,見了女人就露相。她這樣恨著,無奈而絕望,把所有的氣全泄在了母親身上。

打累了,罵夠了,姥姥才住手。母親昏了好長時間才慢慢清醒,醒來記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第二天的比賽——這個執著的人啊!她不顧疼痛,找來了破布、針線,擦亮了油燈,坐在下面,一針一線地縫了一個晚上,一雙鞋做成了。第二天,一夜未睡的母親穿著自己做的鞋子去參加了歌唱比賽。

那年,母親十歲。

從做第一雙鞋起,母親做鞋的本事就練就成了。來到我們這個村子,母親是做鞋做得最好的女人。很多婦女來到家裏向母親討鞋樣,母親都會細心地在紙上剪下,遞給人家。父親穿母親做的鞋穿了十幾年,穿了幾十雙,如今,對當年母親給他做的布鞋,他仍很懷念。但母親眼力不行了,手勁也不行了,不能再做了。我跟弟弟也是從小穿布鞋,直到初中畢業。「千層底」穿起來柔軟舒適又吸腳汗,是最有益於人身健康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