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四肢僵硬,披頭散發躺在泥地上,衣服被撕爛了,肉皮被皮帶抽開了,鼓著一條條蛇一樣的血痕,半邊臉腫得把眼睛擠到了一邊,牙關緊咬,嘴角淌著血。一個女人顫抖著手指,尖尖的指甲掐進了母親的人中。
母親只勉強睜開了一只眼睛,清涼的淚汩汩地湧進她那亂發遮掩住了的耳朵裏。
「建成,你咋這麼傻呀,華兒可是你媳婦呀,這種手你都下得了?」
「建成,這輩子你指望誰呀!華兒死了,孩子咋辦?你大嫂二嫂算你的親人?會幫你拉扯孩子?沒華兒在,你這草屋誰給你收拾得這麼幹淨?後面豬圈那幾頭豬是誰給你喂的,你想過沒有!」
「建成,別怪我說話狠,不怕遭報應你就作吧!」……
「華兒」是母親的名字。
父親在母親面前那麼不可一世,那麼心狠手辣,但在別人面前,他卻是連放個屁的勇氣都沒有。窩囊,一輩子的窩囊。他打母親,罵母親,恐怕他自己都找不出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那時,母親是清白的,無辜的,飽受了他的折磨。真到有一天,母親犯錯了,他竟蔫了,抬巴掌的勁兒都沒了,只會一遍遍地詛咒著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我一直不明白的父親的心路曆程。
那次,母親躺在床上,整整三天,都不會下床走路。她渾身浮腫,疼痛像蟲子噬著骨頭,像錐子刺著心,她沒有眼淚,沒有意識,一只耳朵裏嗡嗡響個不停。她渴得要命,眼前晃動得都是水。她的肝髒,腸胃絞在了一塊,打成了誰也解不開的結,泡在她一口咽下的淚水裏。
二伯母鬼鬼祟祟來看母親,貼在她耳邊,有板有眼地說:「華兒,你跳進東邊河裏死了吧。這種罪誰受得了啊,跟上閻王殿過鬼門關一樣,你命好苦啊!」
二伯母從沒安過好心,她說這話時心裏肯定痛快死了。二伯母無時無刻不在打別人的算盤,一天到晚歪著嘴臉,豎著耳朵不幹好事。四十歲她就得了冠心病、膽結石什麼的,肚裏的肝髒壞完了,終日「哎喲」、「哎喲」的呻吟個不停,大把大把的錢丟進了藥瓶藥罐,住的依舊是三間瓦房,結婚時蓋的,在那時看來不知有多威風了。對她的病,醫生說,熬吧,大限到時也就疼夠了。為此,二伯母坐在街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了兩個鐘頭。村裏人唏噓著,一個個往自家走,「砰」地關上門。二伯父嫌丟人,上來拉勸她,說咱回家吧,在這兒哭也不是辦法。她惱羞成怒,哭罵著說二伯父連畜生都不如,一輩子沒讓她享一點福。據說,後來這個歹毒的女人沒鬧夠,回到家,讓二伯父跪在院子中間,她拎起一條木棍沒頭沒腦地把丈夫揍得哭天無淚。二伯父跟這麼個女人,啥都受了,還是對不住她。
二伯母在母親耳邊嘀咕時,母親緊閉著眼,胳膊向上抬了抬,又無力地落下,手指張開,摳進床單。她想抓爛身邊這個女人的臉。
二伯母走時,抓起桌上幾只雞蛋塞進了口袋。心長歪了。
要我死?她咋不去死?我一輩子都不會說她一句好話。一提起二伯母,母親就咬牙切齒。
母親告訴我,在那三天裏,克克很聽話,一聲沒哭,只是貓兒一樣哼幾聲。我說,我不會那麼早就懂事了吧。真那樣的話,我就不是凡人了。
你懂事?長到二十你才慢慢懂事了。你太讓我費心了。母親對我,埋怨多過欣慰。
三天後,母親起床了。她換了身幹淨衣服,找出當姑娘時賣的頭巾,嚴嚴實實包了頭臉,不作聲地出去了……
母親「撲通」一聲跪在了瞎眼老太的腳邊。老太張開枯枝一樣的手指,摸索著,從母親的頭摸到手,又從手模到頭。母親微閉著眼,感受著一時的溫暖與慈悲。
「你跟你男人命犯沖,八字不合,年輕遭盡苦劫,必有後福。晚年子孫滿堂,要享天倫。」老太感覺到了什麼,悟出了什麼,嘴裏念經一樣,字字敲打著腳邊虔誠的女人的心。「回去買些紙,在灶堂前燒燒,求一下灶王爺,你的命全靠他了。」
5
母親回到家,果真燒了紙,叩了頭,求了灶王爺,在磷磷的火前跪了一個時辰。
母親燒香敬神的習慣就是從那時養成的,改不了了。每月兩次,初一、十五。
「克克,過來磕頭!」母親磕完了,照例叫我去磕。
「不磕!」我總不假思索地頂上去。
對那幽幽的火星,刺鼻的香灰味,漫屋飄散的「黑蝴蝶」,我有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它們中的任何一個總會讓我想到死人,棺材,靈位,嗩呐,鞭炮,孝服,紙幡。幽幽的啼哭,怪怪的,腔調帶著旋律,有些像豫劇的調子。
「別不聽話!快過來!」母親又喊我了。
我一轉身,跑到街上去了。一個人遛,滿腦子的不吉祥。我控制不了自己該受詛咒的思維。我似乎看見母親一人跪在正屋的地上,一身白孝衣,一抽一抽地哭,桌上擺了一長綹兒牌位,爺爺的、***、大爺爺的、大***……他們一個個高高坐在桌子上,咧開嘴,仰頭大笑。我還看見奶奶拄著拐杖,嘴角淌著涎水,吃吃笑著,沖我走來,要我給她做伴去。大白天的,我卻後脊陣陣發涼。
奶奶討厭我,她在我十二歲那年死了。她死後,我好幾次都夢見了她,總在發高燒的時候。她不會放過我。夢中,她拄著拐杖站在房頂,像馬一樣長嘶,聲音淒厲。
我怕她。母親沒說什麼,提個竹籃,裏面放了個饅頭,一塊煮了半熟的肉,一疊燒紙,上墳去了。
不知道母親跟奶奶說了些什麼,反正這些年來,我幾乎不再夢見奶奶了。
村裏人說,鬼攪活人,人要罵,罵到挖棺材劈屍骨,他就不再來攪了。
母親罵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