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他們結婚後三個月整。
這個日子母親說她永遠忘不了,至死都忘不了。從這天起,她跟父親的夫妻恩情便斷絕了。過了二十歲,我才漸漸明白為什麼母親總嘮叨一句話——我一輩子沒男人。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來得就跟家常便飯一樣了。不只有奶奶、父親打,甚至伯母和四嬸都三天兩頭找岔兒,一心要把這個外地女人從林家趕走。村裏的人說,天底下最壞的人全都在林家,一個外地女人無依無靠,進了狼窩,不等於送死嗎?
「惡人自由惡報,老天爺遲早要收他們。」這是母親一直堅信的。可能正是由於這種依托,她才堅強地挺了過來。
一大家人都瞧不起父親,嫌他沒本事,欺負起母親來,沒人把他放在眼裏,還刻意在背後編寫母親的壞話給他聽。他竟然信了!這個沒腦子的人啊!
不明白那時的父親是怎樣一種心理。嫂子們像對牛馬一樣吆喝他幫活兒,他無怨無悔去幹了,混得是一身攢著揍母親的勁兒,或許是母親濃重的外地口音激怒了只讀過三年書的父親。幾十年來母親的口音,一直是父親所嘲諷,所鄙夷的。他有時會跟別人一樣罵母親是「蠻子」。「蠻子」是當地人罵外地人的一個極難聽詞。或許,是母親的精明能幹激怒了父親,是他和他的家人想得一樣:這個女人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僅對父親,對這群同堂親屬,母親的精明能幹起到了威懾的作用,甚至對村人,這種作用也在慢慢蔓延。村人也在嘀咕:這女人這麼精明,嫁給那個憨子,這裏頭肯定有啥……
不管怎樣,父親欠母親的情債,一輩子也償還不完。他欠母親的,母親總有一天會從別的男人身上索要回來。母親身子骨裏有種不安分、不服輸的東西,這使她注定一生坎坎坷坷,活得冒險而痛苦。母親本可以成為一個標准的賢妻良母,但生活,生活把她逼到了比男人走得更艱難的路上。
如果說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男人和女人。那麼,可以這樣說,母親活完了整個世界。
第二章 小兔崽子
第二章
母親說,我跟弟弟是老天爺給的,老天爺肯定是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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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我還在睡夢中,母親便悄悄起床了。外面下著雪,冬季北方格外凜冽的風掠過光禿禿的枝頭,稱得上「呼嘯」而過。
只記得我翻了個身,恍惚中聽見母親幹咳了一聲,扣上門出去了。
全家人都起床時,母親已經回來了,自行車後座上拴著一個大塑料袋子,裏面裝著豬肉、黃瓜、番茄、土豆……五顏六色一大堆,擠在一起。
母親渾身濕了大半,褪了色的棉衣被浸濕後反顯得有些鮮豔了。衣服上的帽子還在她頭上緊緊系著。母親怕風,風一吹她就頭痛流淚,所以,一有風,她就不得不戴帽子。她是砂眼。又是生在四川不見太陽的山窩裏,更是連稍強點的陽光都不敢見,北方的太陽刺痛了她的眼。這麼多年了,她對我家鄉的氣候始終適應不了,很是無奈。母親曾經嘗試戴副太陽鏡,只依次就令她徹底放棄了。那次,她戴了個眼鏡出去,還走多遠,背一下子冰涼了——「喲?還戴太陽鏡!裝佯呢,在裝也是土裏扒的命!」
母親在半秒鐘內就血沖頭頂了,正欲發作,一回頭發現那是一個輩分很高的老太婆,便把剛要罵出的話咽了下去。我說過沒有,母親是個剛烈的女人。
總之,自此,母親再沒戴過任何眼鏡。我讀書眼睛近視了,她便花更多的錢給我配了副隱形眼鏡,我很感激她。在我讀書的那個小城裏,我是第一個戴上隱行眼鏡的窮學生。是她給了我驕傲的資本。
「媽,咋買這麼多菜?」我望著那一大堆生鮮蔬菜,不解地問。
「柯今天要來。」母親一本正經地說。
「柯?」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了。
「昨天你不是說柯今天要來嗎?」媽又重複了一遍。
是呀,我怎麼忘記了!柯就是我男朋友啊!
可母親說話的口氣讓人覺得那是她的朋友,而不是我的。
我看看天,蒼黃,寒冷,下著雪,刮著風。這種天,他還會來嗎?「媽,這種天他可能來不了了。」
「我覺得他會來。」母親一字一字地說著,一邊動手理起菜來。母親的手很粗糙,被凍得通紅,但一直都很靈巧,做起事來速度很快。
「媽,別弄了,幾十公裏的路呢,恐怕真來不了了。就算來了,我們下館子吃,又不是第一次。大冷天的……」
「別說了。」母親聲音很低,很認真地說:「別人來咱家,不能虧待了他。這是規矩。」
我望著母親,心頭一陣酸楚,你還是這麼*啊!因為你這樣,我曾經是多麼恨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