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正專心鋸木頭,聽到這話,應了聲:「好,鋸完就去。」
母親火了,想罵,但更大的疼痛使她失去了力量……
醫生到時,我已落地了。一條枕巾把我從頭蓋到了腳。
後來,母親告訴我,我出生時皮包骨頭,沒頭發,滿臉皺紋,但第一聲啼哭非常響亮。
父親差了個人去給正在看大戲的奶奶報信。
「快回去吧,他大娘,你老三家生了!」
「生了個啥?」奶奶穩坐著,愛理不理得應著來人。別人打攪了她看戲,她顯然很不高興。也是老三家生孩子,要是老大老二家,她早提前一個月伺候著了。那兩個女人是「母老虎」的克星。
「生了個閨女!」來人興沖沖地說。
「呀——生了個X呀!」奶奶尖叫一聲,戲場的人突然一齊把目光射向她,有幾個人臉都氣得歪了。
這是個講究禮節的地方,無論怎樣的人,生了孩子,大家都會來賀喜。
奶奶以農村最下流的語言來詛咒一個剛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嬰兒,是大不道。更何況,這孩子是她的親孫女。
***這句話足以讓全村人唾棄她幾輩子,足以讓母親恨她一生。
5
奶奶高聲罵著進了院子,二話沒說,撈起牆角一根棍子就沖進了母親的房間。
母親被驚醒了,一睜眼,見老太婆青著肥腫的臉氣勢洶洶向她走來。
母親「呼」地坐了起來,本能地用手護著身旁的生命。「你……想怎樣?」
「想怎樣?!」奶奶鼻孔哼了一聲,咬著牙說:「這個家都是你這個賤貨弄窮的,不要臉!晦氣!」
母親顫抖著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無助地望了望窗外。父親在那兒。跟沒在一個樣。有個男人,跟沒有一個樣。
奶奶一腳踩上了床,整個床吱吱呀呀地呻吟著,似乎承受不了她那樣大的塊頭。她站在床上,舉起棍子,跟捅馬蜂窩一樣,東一下西一下,狠勁兒戳著……
「老天爺呀——」母親瞪圓了眼睛,叫出了一聲,卻又一口氣沒上來,頭「砰」地撞在了土牆上,大塊的土掉了。
大片大片的稻草紛紛而下,漫天飛舞,跟給死人燒的紙幡一樣。陳年的灰塵也飛起來了,彌漫了整個房間,一如香爐裏的煙……
頭頂露出了大塊的天。
老太婆滿意了,停下手裏的棍子,跳下床,冷笑一聲:「小*!」便一手抹臉,出去了。
那是農曆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九,我的生日。
母親跟孩子躺在滿是稻草與灰塵的小床上,一抬頭便看到了天。母親圓瞪著眼,幹裂著嘴唇,心碎了。她忘記了疼痛,忘記了口渴,忘記了一切。
母親心裏什麼都沒有了,這個男人,給她帶來的就是這樣的境況。
母親心裏有氣,氣出了病,這麼多年來,她的桌上總少不了一大瓶一大瓶黑紫的紅糖塊。
父親第一次揍母親是給了她兩個響亮的耳光,鐵掌一樣的手摑在母親年輕的臉上,只一次,就把她打老了,只一次,就把她所有的希望打滅了。
生活,總這樣撲朔迷離,給人幻覺。
父親下地幹活回來,奶奶堵在門口,惡狠狠地說:「早該管管那賤貨啦!一天到晚不去地幹活,在家做月子啊!」
父親二話不說,兩三步跨進廚房,一把抓起母親又粗又長的辮子,扯過臉,一個巴掌就掄上去了,那麼無情,眼睛裏透著一種只有畜生發怒時才有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