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要是被母親聽到了,她還會嫁過來嗎?
林家的名聲臭遍方圓十裏。老少爺們兒都知道一個寡婦「母老虎」領了四個狼崽,黑心黑肝黑肺,窮得叮當響。
三間草房一張床,四個兒子一個娘,晚上哭爹白天喊娘,就這麼一個家。男的五八年活活餓死了,女的一個人搶吃了一家人的口糧,四個孩子見啥吃啥,竟也活了過來。
村裏的老人提起往年的「母老虎」,第一句話就是:「她當年騷著呢!」
「母老虎」,我的奶奶。
奶奶是改嫁給爺爺的。當年逃荒到西安,爺爺賣早飯,奶奶賣大碗茶,攤挨攤,擺著擺著,兩個小攤便擺在一塊兒了。後來,奶奶便帶著十來歲的大伯父跟爺爺回來了。再後來,生了二伯父,他們第一個親生子。我父親是老三,不是爺爺的親生子。據說那年日本人來,奶奶跟個日本人風流了一夜便有了我父親。對這件事,大家很少提及,誰提父親就跟誰火。***第四個兒子就是四叔,一個一輩子以監獄為家的人,毀了。
奶奶之所以是「母老虎」,是因為沒人敢惹。誰惹到她,她就會站在那家人門口,支著膀子叉著腰,破口大罵,從孫子罵到爺,祖宗幾代給你罵個遍,一個不放過。
對自己的孩子,奶奶甚為毒辣。天天手握著木棍跟在孩子屁股後追,追上就揍得皮開肉綻,追不上也讓孩子嚇得魂飛魄散,幾天不敢進家門。父親便是村裏有名的「野孩子」,整天不回家,不說話,瘦得麻杆兒一樣,眼睛卻瞪得像餓極的狼,見人就想啃。
父親就這樣長大了,七歲死了爹,跟著這樣一個娘,到了婚齡,誰敢來提親?
父親跟奶奶一樣長得又粗又壯,大腳板大手掌,幹起活來力大如牛,報仇一樣。在我的印象裏,他就是這樣,跟牛一樣,很陶醉地下力幹活,一天到晚沒幾句話。
兄弟四個,父親長得自己一個樣,高鼻梁小眼睛,嘴唇豐滿。這個「異類」成了***眼中釘,吃盡了她的苦頭。也許,奶奶心裏恨,恨那個日本人拋棄了她,恨生了個雜種,讓她羞辱一輩子。老年人們說,每次奶奶打父親都朝死裏揍,複仇一樣。父親天生倔強,打死都不會哼一聲,自小就這樣,倔得不要命。
一個人,沒了依托,可能活不下去。父親的依托是田裏的莊稼。命裏注定在田裏折騰到死。
3
那年,父親三十三歲。
我被媒人騙了,我被他家人騙了。這是母親經常說得一句話。她只要一開口,父親就會接上:「誰騙你啦?過了幾輩子的陳芝麻爛核桃事兒,不說你憋不住呀!」
「我就要說你們林家的好處,我要讓我孩子都知道你們林家都是些啥人!」母親性子很烈,說話嗓門極大,一開口就想吵架。
「有本事你說!咋吧你!」
父親常被激得臉紅脖子粗,兩只手抓抓這兒,撓撓那兒,差點兒沒打在人身上。
母親嫁到了林家,騙來的。
我見過母親那時的照片,很漂亮,有種很張揚的氣質。
後來的事實證明,父親一輩子也沒能力給母親蓋幢新房子。
作為丈夫,父親徹頭徹尾失敗了;作為男人,他沒有喪失他的驕傲。
父親畢竟養了兩個孩子。
4
我的出生,帶給父親的是驕傲與幸福;帶給母親的,卻是災難。我不該叫「克克」,是我克了母親,她本不該遭受更多的苦難。如果弟弟出生在我前面,生活將是另一番樣子。
前一天中午,父親躺下小睡了一下,做了一個夢:一個梳著辮子的高個子姑娘站在床邊,指著他狠狠地說:「你給我滾出去,這屋子是我的!」父親驚醒了。
父親做夢時,母親正在搓洗一大盆***髒衣服,襪子、內褲啥都有。在這個家,母親幹盡了所有的家務,每天還要給健健康康,無病無災,面色紅潤,四肢靈活的奶奶洗腳。稍有不慎,奶奶便是拳打腳踢。
「要是這兩天生,肯定是個女孩。」父親說。
「你咋知道?」母親愣了一下,操著濃濃的川音問。她下意識地看了一下略鼓的小腹,心頭一陣酸楚。孩子懷上九個月了,沒見過一點白面,一日三餐玉米窩窩拌鹹蘿卜條。不知道這孩子生下活得成不,活著也是受罪啊!是命啊!不管孩子怎樣,母親的心頭肉啊!
第二天中午,母親正在拌豬食,就感覺時辰到了,忙扔下東西,咬著牙爬到床上,叫外面的父親:「快,快叫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