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我以「會嗎?」的表情看著小笠原,剎那間,我的右手感覺到比口中的冰淇淋更冰冷、彷彿握住乾冰般的奇妙寒意。在一樓叫住我時也一樣,年輕刑警一副極在意我右手的樣子。我這隻手究竟有何魅力,足以吸引他的視線?木然這樣想著時,犬丸問:「今天早上七點半到八點之間,八木小姐你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
一直以為他們要問我扒手的事,大約經過三十秒,我才了解這個問題的含意。為什麼要問我的事?為什麼要確認我在何處、在做什麼?……成串的疑問涌到口中,但門牙彷彿防波堤般阻擋了這些疑問。父親也教過我,不能以問題回答問題。我交互望著犬丸和小笠原說:「在我住的公寓里。七點半起床,邊看電視邊吃早餐……」我詳細說明從起床到八點半離開公寓之前的情形。我沒有聽漏小笠原在記錄我的敘述時發出的嘆息聲。
「懷疑我什麼嗎?請告訴我。二位在偵辦什麼案件?」
「在自己家,是嗎?」犬丸忽視我的質問,提出新的問題,「你的話有人能證實嗎?」
「……沒有。」
當我向刑警說明我是獨居時,胸中湧起的寂寞,遠超過這三年來的聖誕夜所累積的。
「唔,八木小姐,你滿意現在的生活嗎?」
眼前若不是他這張粗獷的不倒翁面孔,我會錯以為這新興宗教的傳教活動。
「剛才提到我的女兒。老大在找工作時,每周都買專業雜誌。我曾經翻了一下,裡面報導了許多有成就的女性,她們從事一些我不明所以的時髦行業或擁有特殊的資格,在雜誌中簡直被吹捧為明星。」
他到底要說什麼?我板著面孔,犬丸卻依然像躺在健康按摩椅上的老人,眼瞼下垂,面貌和善。不過,那顆身軀相稱的大眼球只要稍微轉動,眼神立刻凌厲起來。
「假使還在以前的工作單位,你的照片上封面也不見為奇,是嗎?八木小姐。」懂得腹式呼吸般的粗大聲音繼續往下說,「東大畢業,高考及格的才女,不當政府官員而進入證券公司,可以說是現代女性的象徵吧。在證券公里,你不是應徵一般職務,而是僅僅錄用兩名的女性綜職務。好厲害!你是名副其實的菁英。你配屬在海外營業部吧?」
犬丸他們為了調查我的經歷,似乎特地跑到我從前任職的日本橋。經常弄錯我畢業學校的人事課某主管,浮現在我腦海。
「我不是東大畢業。」我說出拼音接近的一所女子大學加以訂正。
「名門大學畢業的才女這一點還是不變。令尊是政府高級官員,兩位哥哥都在外務省服務——」
「聽你這麼說,是要給我作媒嗎?」
犬丸睜大眼睛,揮手說:「哪裡的話。假使要作媒,我會留給家裡那些賠錢貨。尤其是老大,長相和我一模一樣,簡直像影印機印出來的。現在就在埋怨,如果嫁不出去,全是我的錯。」
在一旁記錄的小笠原嘴角浮現淺笑,但我既無意禮貌的陪笑,也不同情犬丸的女兒。我究竟有什麼嫌疑?這個疑問盤據我整個腦海,腦細胞完全想不到其他的事。
犬丸故作姿態,翹起圓木般粗肥的腿說:「人一旦過慣優越的生活,就很難放棄,不是嗎?八木小姐?降低生活水準是很不容易的。我也一樣,將來退休后,老婆是不是能跟著我只靠少許年金度日,我完全沒有把握。」
「這個問題似乎應該去問尊夫人。」我抬起下巴,極盡諷刺的說,但犬丸不為所動。
「聽說這附近也有一尊什麼女神像,假設你還在證券公司工作,這個時候大概已經調派紐約,過著天天可以仰望真正的自由女神的日子吧。據說,三年前騷動發生前,公司正打算出錢供你留學,取得ABC或BCG什麼的。」
饒舌的犬丸突然沉默下來。可能是料想我這時應該會有反應,但卻落空了。就像賣力唱完卡拉OK之後,逐一掃視部下企求掌聲的中階主管,犬丸滿臉困惑,不客氣的看著我。
我緊閉雙唇,存心不訂正犬丸要說的是MBA,因為我知道,這個頭髮斑白的刑警別有用心才故作無知。
保安員的工作教會了我,愈是大學教授、評論家、教師等一般人稱為知識分子的人,只要在誘導詢問前先挑動他們的優越感,他們就會輕易放開胸襟,坦白吐露一切。而掌握主導權的,一定是裝傻的一方。
在沉悶的靜默中,小笠原的咳嗽聲在沒有窗戶的保安室中顯得格外刺耳。彷彿被驚醒似的,犬丸又開始說話。
「三年前,你在一瞬間失去許多東西。你可能會憤怒的覺得一切都被搶走、被剝奪了。假使是我,一定會這樣想。好可憐,不但被革職,而且為了支付賠償費,不得不賣掉才買沒幾年的公寓。連車子也賣掉了吧?這樣說或許太過分了,但三年前你幾乎是被木島浩平的太太盤剝個精光。職業、自尊、金錢,一切都被發飆的木島太太奪走。」
站在替我辯護的立場所說的話,非但沒有使我安心,反而看出犬丸的難纏而咬住嘴唇。保安室四面的牆壁漸漸向我逼近。
「木島太太發現你和木島的婚外情,一氣之下把證據、照片寄到公司去了,是不是?」
這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只有一張舊桌子和一把可以丟到大型傢具垃圾場的三腳椅。椅子的塑膠外皮破了,上面放了一塊坐墊掩飾,坐墊已經髒得丟入洗衣機可以洗出一缸黑水。這一切都是經過精心安排的,希望扒手來這兒以後,發誓絕不再做必須被帶進這兒的勾當。做夢也沒想,我竟在這個房間親自體驗到平時橫著心給予扒手的屈辱。
我的聲音向來都是這樣毫不留情的刺入扒手的耳膜嗎?我用力抓住膝蓋,勉強忍住想伸手壓住兩側太陽穴的衝動。
「不但被炒魷魚,木島太太還趕盡殺絕,要求你賠償兩千萬元,是嗎?八木小姐?」
我默默盯著半空中。我自認已經將此事的所有悲傷感慨,與當時常穿的名牌服飾一起塞入硬紙箱,在三年前送進垃圾場了。回憶應該全都拋在腦後了。然而,當刑警將那些事陳述出來的剎那,我就像點了眼藥水,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犬丸的面孔看起來就像我家附近的那個老太太,她總是一面搜尋拉圾桶,一面責怪我丟入不可燃物。
記憶是不可燃物,燃燒它就會發生危險,所以非自己另得行處理不可。
「實際上我只付給木島太太四百萬元。」
好不容易才開口,發出來的聲音卻像被痰卡住。
木島的妻子透過律師表示,打算向法院控告我妨礙家庭,要求賠償兩千萬元,同時捎來內容證明。但是經過我聘請的律師交涉,結果同意取消控告。當時木島祐美子提出的交換條件,就是支付四百萬元賠償費,並簽下「結束與木島浩平的男女關係,今後不再擾亂木島家的家庭和睦,如果違反此條件,就另行賠償兩千萬元」的切結書。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向木島祐美子本人道歉。
「為了籌措這四百萬元,你不得不賣掉公寓和汽車。」
「因為我的存款全都付了公寓的頭期款。父親要借我錢,本來我想接受,但最後還是認為應該自己解決,所以決定賣掉房子和汽車。」
我自嘲的笑了一下,但看在刑警眼中,可能只是牽動一下面頰的肌肉吧。
「有時候覺得這樣反而好。假使那樣下去,就得繼續付三十年的貸款。我覺得男人真了不起,我在擁有那間小公寓時,立刻感到連生病的自由都被剝奪了。為求自由而買房子,結果卻喪失了自由。說那件事沒讓我受創是騙人的,但我因此卸下了如巨石般沉重的貸款,也從公司人際關係的煩惱中解放出來。目前的我,深深感受到無債一身輕的愉快。」
第5頁完,請續下一頁。喜歡 Amo hot 推理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