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疑問也沒有,」布魯諾回答:「他們已經證實是她的腳印,這部分很容易證明,顯然她爬下床以後沿著床緣走到床尾,然後在那裡發生了某件事使她昏厥。」
哲瑞·雷恩先生的眉頭皺起來,似乎有什麼事騷擾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黑特太太的床頭,傾身細看那死了的女人。他花費一段時間觀察原先就注意到的,死者額頭上的奇特痕迹,那是數條深而細的垂直線,長短各異,彼此平行,而且向一邊微微傾斜——傾向床頭桌的方向。那結線條並未橫貫整個額頭,它們開始於眉與髮際之間,然後伸入又直又硬的白髮里。
血是從這些怪異的線條里湧出來的。彷彿為求證實,雷恩的目光流向床頭桌底下的地毯,他點點頭。在那裡,半隱桌底,弦面前上,躺著一隻打壞的舊曼陀林琴。
他蹲下來瞧個仔細——然後轉頭看他的兩位同伴,布魯諾檢察官酸酸地笑一下。「你發現了,」他說,「兇器。」
「是,」雷恩用低沉的聲音回答:「原來是這個,你可以看到,鋼弦的下半有血。」其中一條弦已經斷了,所有的弦都生鏽了,彷彿很久沒有人拉過,但是紅色的鮮血印倒是錯不了。
雷恩拾起躺在粉末當中的曼陀林琴,一邊撿起一邊觀察。原來躺卧的粉末上,琴身的印記鮮明,他還從觀察中看出,樂器底部邊緣有個很新的凹損,看起來和桌面的凹痕相符。
「怎麼樣,真是個了不起的兇器,雷恩先生?」薩姆巡官用惱怒的語調說:「用曼陀林琴殺人,我的天!」他搖著頭彷彿對犯罪的日新月異大為驚嘆,「下次他們會用百合花。」
「奇異,非常奇異,」雷恩面無表情地說:「所以這位無所不在的黑持太太,被人用曼陀林琴打在額頭上……這件兇案引人之處,先生們,倒不是武器的選擇,而是這件武器根本沒有足夠的致命力,我是說,從打擊痕迹的深度判斷,應該不至於致人於死,是的,的確非常奇異……這個節骨眼我們用得上謝林醫生。」
他把曼陀林琴放回地毯上與原先一模一樣的地點,然後注意力又轉向床頭桌。他沒看到什麼礙眼物品:一盅水果(在比較靠近又聾又啞又瞎那位女士的床邊),一個時鐘,翻倒的爽身粉盒的余跡,兩片沉重的書檔中間夾著一本舊《聖經》,一瓶凋萎的花朵。
水果盅里有一隻蘋果,一根香蕉,一串早產的葡萄,一隻橘子和三隻梨子。
紐約郡的主任法醫,里奧·謝林醫生,談不上是什麼性情中人。點綴他官職生涯的無數千奇百怪的屍首——自殺、謀殺案受害者、無名屍、實驗室的屍骸、毒癮犯,還有許許多多在不明狀況下斷氣、駭死,或暴死的——自然已使他變得相當鐵石心腸。他對「潔僻」這種字眼嗤之以鼻,他的膽量和他操弄手術刀的手指一樣堅韌,他的同事常常懷疑,在他甲殼般的官樣外表下,是否包藏著一顆溫柔的心,然而,從來沒有人加以證實過。
他昂首闊步走進埃米莉·黑特太太的最後休憩所,心不在焉地向檢察官點頭致意,對薩姆悶哼一聲,對哲瑞·雷恩先生不知所云地叨叨幾句,對卧房周遭測覽一眼,神色確然地留意一下地毯上的腳印,然後把他的公事包往床上一丟——哲瑞·雷恩先生頗為驚駭,因為包裹砰一聲落在老女人僵硬的腿上。
「踩到腳印沒關係嗎?」謝林醫生猝然開口。
「可以,」巡官說:「所有的東西都拍照存證了。還有我要告訴你,醫生,下一次你最好改進一點。打從我通知你,已經整整過了兩個半小時——」
「ESisteinealteGechichte,dochbleibtsieimmerneu,」短簡身材的醫生說了串德語,咧嘴一笑,「正如海涅所言,只是我的翻譯沒有他的原句典雅:雖然這是個老故事,可是恆久如新……平心靜氣點,巡官,這位死去的女士可是非常有耐性的。」
他把布帽的前檐往上一推——他的頭和雞蛋一樣禿,而且他對這點相當敏感——便無精打采地繞過床鋪,毫不在乎地亂跺腳印,著手工作。
笑容從他的小胖臉上消失,老式金邊眼鏡后的眼睛變得十分專註。雷恩注意到,當他看見死者額頭上的垂直血痕時,他紫藍色的嘴唇努了起來,並在一眼看見地上的曼陀林琴時點了點頭。然後他十分小心地把死者的白頭捧在他兩隻健壯的手之間,開始投開頭髮,迅速地觸摸頭骨各處。
顯然事有不對,因為他的面容僵硬起來,並扯開凌亂的被單,花了一分鐘檢查死者的身體。
他們沉默地觀望。顯而易見,這位經驗豐富的法醫愈來愈困惑了;他口中用德語喃喃念著,「見鬼啊!」好幾次搖頭擺腦,努嘴咬唇,不時又哼一小段飲酒歌……突然間,他轉過身面對眾人。
「這女人的私人醫生在哪裡?」
薩姆巡官走出房間,兩分鐘以後回來,身後跟著米里安醫生。兩位醫生像決鬥者似的,極端正式地相互致意,米里安醫生很有威儀地繞過床鋪,兩人同時俯身屍首,拉起單薄的睡袍,邊檢查屍體,邊低聲交談。這時露易莎·卡比安的護土、肥胖的史密斯小姐,快步走進房間,從床頭桌上一把攫起水果盅,又迅速走了出去。
薩姆、布魯諾和雷恩無言旁觀。
最後醫生們挺起腰身,米里安細緻的老臉上露出某種不安的表情,法醫把他的布帽拉低,蓋住滿是汗珠的額頭。
「你的判斷呢,醫生?」檢察官向。
謝林醫生愁眉苦臉,「這女人不是死於重擊。」哲瑞·雷恩先生一臉快意地點頭。「米里安醫生和我都同意,打擊本身除了嚇她一跳,不足以造成進一步的傷害。」
「那麼,」薩姆巡官怨聲低吼:「到底是什麼讓她送命?」
「哎呀,巡官,你若要搶先一步,」謝林醫生頗有慍色地說:「你急什麼?是曼陀林琴讓她送命嘛,雖然是間接因素。呀?怎麼回事?那一擊導致她嚴重驚嚇,為什麼?因為她很老了——六十三歲——而且米里安醫生說她有嚴重的心臟病。可不是嗎,醫生先生?」
「噢,」巡官應道,看起來心情舒緩了些,「我懂了,有人敲她的頭一棒,那一棒嚇破了她衰弱的心臟,所以她就死了。如此說來,她可能根本是在睡眠中死的嘍。」
「我看並非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說:「正好相反,巡官,她非但沒在睡覺,還非常非常清醒。」兩位醫生一齊點頭同意。「有三點證明。第一,請注意她的眼睛是開著的,睜大直瞪,受了驚嚇,可見是清醒的,巡官……第二,你們可以看見她臉上那種獨一無二的表情,」這樣的措辭委實溫和,埃米莉·黑特衰老的五官,因極端痛苦和突來的驚駭扭曲不堪。「甚至雙手都半握著拳,指頭勾張……第三,這點比較隱晦,」
雷恩走到床邊,指著死人額頭上由曼陀杯琴弦造成的血絲,「這些血痕的位置。毫無疑問地證明,黑特太太被襲擊時是坐在床上的。」
「你怎麼曉得?」薩姆巡官頗不服氣。
「怎麼,這很簡單。如果她遭擊時正在睡覺——換句話說,是躺下來的,而且從她大致的姿態看來,是仰卧平躺的——那麼鋼弦的傷痕就不會只出現在額頭的頂部,而會連下半部也有,還應該會在鼻子上,或許甚至連嘴唇上也有。由於血痕只局限於頂部,可見她若不是直坐著,也是半坐半起的姿勢。倘若這點成立,我們立即可以結論,她人是醒著的。」
「真是高見,先生。」米里安醫生說,他僵直地站著,修長的手指緊張地絞來絞去。
「實在只是很粗淺的觀察罷了。謝林醫生,你估計黑特太太是什麼時間死亡的?」
謝林醫生從他的背心口袋掏出一根象牙牙籤,開始鑽研起他的牙縫,「死了六小時了,也就是說,她是在今天早上大約四點鐘的時候死的。」
雷恩點點頭,「有一點可能很重要,醫生,就是兇手攻擊黑特太太時所在的確實位置,你能就這點再詳盡地說明嗎?」
謝林醫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著床,「我想可以,兇手站在兩張床之間——而非老太太床鋪外面那一邊,我這是根據屍體的位置和她額頭上的血絲來推斷。你看呢,米里安醫生?」
老醫生嚇了一跳。「啊——我非常同意,」他趕忙回答。
薩姆巡官煩躁地抓抓他肥厚的下巴,「曼陀林琴,這檔子事……不知怎的,讓我覺得不對勁。我的意思是,不管心臟是好還是爛,用曼陀林琴這麼打一下怎麼可能要她的命?我是說——如果某人確實有意要殺人,即使他選的是一個奇怪的兇器,總也要選一個能致命的才對呀。」
「晤,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薩姆,」法醫回道:「用曼陀林琴這種看起來相當沒分量的武器用力一擊,是有可能殺死像黑特太太這種健康狀況不良和高齡的女人,但是在這裡我們看到的這一擊,卻是相當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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