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瑞·雷恩這個人啊,」父親喃喃地說,「是個不……不……他討厭女人。不過看來我非帶著你一塊兒去不可。你該上床了,」他笑了起來,「好啦,佩蒂,為明天做個美夢吧,我們得讓那個老頭子大吃一驚。還有,呃——佩蒂,你非喝酒不可嗎?先聲明,我可不是那種老古板父親,不過——」
我朝他醜醜的塌鼻子啄了一下。可憐的老爸,他已經夠努力了。
哲瑞·雷恩先生所居的哈姆雷特山莊位於哈德遜河畔的丘陵上,一路上的景緻就如同父親曾經描述過的一樣,甚至更超乎我的想象。我曾經游遍歐洲的古老奇景,但從沒見過這麼動人心魄的地方。稠密的森林,清爽的道路,天空中浮著幾朵閑雲,寧靜的藍色河流從腳下蜿蜒流過,那種幽靜和美麗,連萊茵河都比不上。而那座城堡恐怕真的是用魔毯從英國的古老山巔搬過來的吧,龐大、壯麗,而且饒富古意。
我們走過一條精巧的木橋,穿過了一座恍如俠盜羅賓漢的大本營舍伍德森林的私人樹林——我還真有點奢望,羅賓漢那個活潑愛鬧的夥伴僧侶塔克,會突然從後頭跳出來嚇我們一跳——然後通過城堡的大門,來到莊園的宅院
里。放眼望去都是一張張笑臉,大部分都很老,哲瑞·雷恩在城堡里收留了許多年老體衰的藝術家。父親告訴我,雷恩先生的慷慨之賜不知庇蔭了多少人。
我們在庭院碰到了布魯諾州長,他還沒去跟主人打招呼,正在等我們。他的表情顯得很愉快,一張方形臉,五短身材,高高的額頭,雙眼明亮而智慧,下顎突出,看起來鬥志十足。一個州警跟在他後頭當貼身保鏢,隨時在附近警戒地逡巡著。
但是我實在太興奮了,沒空多理會州長。一位老人正穿過女貞樹叢和紫杉樹籬,朝著我們走來——看起來好老啊,我不禁吃驚地想。以往從父親的口中,我一直以為雷恩先生正逢盛年,是個高大而朝氣煥發的男子,現在我突然明白,時光對待他何其無情,過去的這十年,他寬闊的肩膀變得佝僂,一頭白髮逐漸稀疏,歲月在他臉上和手背刻下溝紋,讓他輕快的腳步變得遲緩。然而他的眼神依然年輕——那雙眼睛沉穩、清澈、睿智、幽默而才華橫溢。他的臉頰紅潤,一開始好像沒注意到我,只是緊握著父親和布魯諾州長的手喃喃道:「噢,你們能來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向自認是個不喜多愁善感的女孩,但那一刻我卻覺得喉嚨哽咽,淚在眼眶裡打轉……
父親揉了揉鼻子,啞著嗓子開口:「雷恩先生,容我介紹,這是我——我女兒。」
他老邁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鄭重地說:「親愛的,歡迎蒞臨哈姆雷特山莊。」
然後我說了些日後回想起來羞愧不已的話,老實說,我是想賣弄,炫耀自己過人的聰明,展現女性特有的機靈。我對這次會面期待已久,在潛意識的影響之下,已經讓我在這一刻完全走了樣。
總之,我脫口就說:「很榮幸,雷恩先生,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我真的——」接著就拋了個媚眼——我很確定那是媚眼——然後不加思索地說:「我想你正打算要寫回憶錄!」
當然,我立刻就後悔自己說出了這麼冒失無知的話,我咬著嘴唇,覺得丟臉極了。父親倒抽了一口冷氣,而布魯諾州長完全愣住了。至於雷恩先生,他抬了抬眉毛,目光凌厲地盯著我的臉好一會兒,然後才搓著手低笑道:「孩子,這可真是驚人。巡官,你把這位小姐藏了這麼多年,我不會饒你。你叫什麼名字?」
「佩辛斯。」我低低地說。
「哈,清教徒的語調。巡官,我敢說這個名字是你取的,而不是尊夫人的主意。」他又再度低笑起來,冷不防挽住我的手臂:「你們兩個老古董一起來吧,我們等會兒再敘敘舊。驚人,真是驚人!」他不斷低笑,領著我們走向涼亭,一路忙亂地跟迎面而來的老人們開心地打招呼,時不時還偷眼看我。此時我滿心困惑,同時不斷在心裡痛罵自己的愚昧自滿,才會導致剛剛的失言。
「好吧,」雷恩先生清清嗓子,等我們回過神來,他才開了口:「現在呢,佩辛斯,我們來研究一下你剛剛的那些驚人之語。」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帶著一種特別的音色,深沉、平靜、飽滿,宛如陳年的法國佳釀莫塞爾白酒。「你說我正在考慮要寫回憶錄,是嗎?的確沒錯!除此之外,你這雙漂亮眼睛還看到了什麼呢,親愛的?」
「噢,真的,」我怯怯地說,「我很抱歉說了那些話……我的意思是,我不該……我不想佔用和你的談話時間,你和州長與父親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胡說,孩子。我確定,我們這些老頭子,還得好好學學怎麼栽培佩辛斯哩。」他又低笑了起來,「另一個衰老的象徵。你還看到了些什麼,佩辛斯?」
「晤,」我鬆了一大口氣,「你正在學打字,雷恩先生。」
「啊!」他看起來嚇了一跳。父親瞪著我,好像完全不認得我一樣。
「而且,」我態度謙恭地繼續說,「你是自修學習打字的,雷恩先生,你是採取敲鍵法,而非任意按鍵的初學法。」
「老天!真是報應。」他轉向父親,微笑著,「巡官,你可真是生了一個聰明的天才。不過也可能是你把一些關於我的傳聞告訴過佩辛斯。」
「該死!我跟你一樣吃驚。我還能告訴她什麼秘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她說的是真的嗎?」
布魯諾州長摩挲著下巴,「薩姆小姐,我想州政府奧爾巴尼那兒可以僱用你來——」
「喂!不要扯遠了,」哲瑞·雷恩喃喃道,他的雙眼發亮,「這是個挑戰。是推理,呃?既然佩辛斯猜得到,那麼想必有跡可尋,我想想……是不是從我們見面的那一刻開始?首先,我穿過樹叢。然後我向巡官打招呼,還有你,布魯諾。接著,佩辛斯和我見了面,還有——握手。有了!驚人的推理……哈!手,當然!」他迅速地審視著自己的手,然後笑著點點頭,「親愛的,真是太驚人了。對了,對了!想當然啦!學打字,呃?巡官,你從我的手掌看出了什麼呢?」
他把青筋隱現的手掌攤開,伸到父親的鼻子前,父親眨著眼。「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線索?清楚得很,都在我手上!」
我們笑了起來。「巡官,這再度證明了我一向所信服的,觀察細節在偵查過程中的重要性無與倫比。細節就在於我每隻手的四個指尖都磨損破裂了,可是拇指卻完整無缺,指甲修得很勻整。顯然,唯一會損傷所有指甲,卻不會殃及大拇指的手工,就是打字了——學習打字,因為指甲不習慣指尖觸鍵的撞擊,一時間尚未痊癒……妙啊,佩辛斯!」
「這個嘛——」父親似乎不大高興。
「哦,別這樣,巡官。」雷恩先生笑了起來,「你一向是懷疑論者。沒錯,沒錯,佩辛斯,太聰明了!至於敲鍵法,可真是精明的推論。因為一般的初學者常用的所謂摸索法,只會用到兩個指頭,因此只有兩個指甲會磨損;反之,敲鍵法就必須使用到大拇指之外的所有指頭。」他閉上眼睛,「所以我一定是打算要寫回憶錄了!親愛的,根據觀察到的現象而大膽地下結論,這證明了你具有直覺、觀察力和推理的天賦。布魯諾,你知道這位年輕迷人的小姐是如何得出結論的嗎?」
「一點也不知道。」州長坦白地說。
「這是該死的戲法。」父親低聲嘟噥著,不過我注意到他的雪茄熄了,手正微微抖著。雷恩先生再度低笑起來:「簡單得很!佩辛斯心裡會想,為什麼一個七十歲的老怪物忽然要去學打字?太不正常了,因為過去五十多年他根本從來沒打算學!對不對?佩辛斯。」
「正是如此,雷恩先生,您似乎理解得很快——」
「所以,你心裡想,一個年紀這麼大的人去做這種事情,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打算在他生命的終點,寫下一些關於個人的漫長回憶。當然!真是了不起。」他的眼睛一暗,「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佩辛斯,你怎麼知道我是自修的?這一點沒請錯,可是我的生活一向……」
「這個,」我輕聲介面,「只是一點小技巧。推理的基礎在於,我想,一般而言,如果有人教你的話,他一定你所有教導初學者的方式,採取敲鍵法。但為了希望學生能記住每個字母的位置,不要偷看鍵盤,老師會用橡皮墊貼在鍵盤上,遮住上面的字母。可是如果你的鍵盤上貼了橡皮墊,雷恩先生,你的指甲就不會斷裂了!因此,你一定是自修學習
的。」
父親說:「真是該死。」然後盯著我,好像他生出來的是個鳥形人或什麼畸形怪胎似的。不過我這個炫耀自己智商的小小表演,倒是讓雷恩先生很高興,他立刻就把我當成同行之類的格外另眼相看。然而,恐怕父親是有點不高興,在辦案方法上,他和雷恩先生一向就是死對頭。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安靜的庭園中散步,探訪雷恩先生為他的同行們用鵝卵石所建的小村莊。在他的美人魚酒店喝黑啤酒;參觀他的私人劇院;還有巨大的圖書館,裡面收藏有關莎士比亞的書籍之多之獨特,令人嘆為觀止。這是我一生中最興奮的一個下午,可惜好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豪華的晚宴設在中古世紀風味的宴會廳,擠滿了各方前來哈姆雷特山莊為雷恩先生祝壽的來賓,他們嘈雜而歡快地大吃大喝。晚宴之後,我們四人來到雷恩先生私人的客廳,飲著土耳其咖啡和利口酒。一個矮小的駝背老人不斷在房內進出,看起來很老很老,雷恩先生證實,他已經一百多歲了。這就是不同凡響的奎西,雷恩先生昵稱他為卡利班,我早已聽說過,也在很多傑出的小說中讀過他的名字。
壁爐中跳躍的火焰和橡樹牆壁所營造的寧靜感,讓我從晚宴的喧擾中解放出來。我累了,滿懷感激地放鬆自己,便在莊嚴的都鐸式大扶椅里傾聽著。高大粗壯的父親一頭灰發,肩膀厚實;布魯諾州長下巴凸出,鬥志昂揚;雷恩先生的臉充滿貴族氣息……
能在這兒真好。
雷恩先生精神奕奕,不斷向州長和父親提出各種問題,但談到自己的事情,他就拒絕透露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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