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的嘴唇微微牽了一牽:「什麼?你還認做我有病?即使我的左臂還沒有恢復原狀。但這回事和汪銀林昨夜的工作性質全不相同,決不致有用武力的必要。你盡可放心。」
我乘機問道:「那末,這件事的性質究竟怎樣?那孩子所說的謀財害命的假定,有沒有成立的可能?」
霍桑忽而沉下了頭,挺立著不動,也不答話。他又把手插在玄色花呢的褲袋裡面,重新在室中踱來踱去。
一會,他站住了答道:「這事的結果怎樣,我此刻還不能預料,但內幕中一定藏著什麼詭秘的陰謀,那是可以斷言的。這裡面有許多矛盾點:例如那理由不充分的偷喪,那心腹小使女的失蹤,同時卻又拍電報通知保盛,又請過醫生。有不少事實,都超出了情理的限度。但最後的結果怎樣,只要我的偵查不致終於失敗,那末,你的小說資料的記事冊上,決不會留下空白的。包朗,你先回去吧。我此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這裡吃飯,抱歉得很。我如果在這事上有什麼發展,立刻會通知你——唉,你今天一早趕來,不是為著慰問我嗎?我雖沒有患病,但同樣領受你的盛情。謝謝你,再見吧。
我和霍桑分別以後,就回我自己的寓所里去。午膳過後本想繼續我的筆墨生活,可是我一坐到書桌面前握起了筆,便覺得神志紛亂,自己竟不能控制。這原因是很顯明的:王保盛的故事盤踞在我的腦海中,在這詭秘的謎團打破以前,我的精神上當然還不能恢復平日的寧靜狀態。原來和霍桑締交了二十多年,他的非職業的鉤隱抉疑的偵探工作,竟連帶地使我養成了一種嗜好。我因著好奇心的堅強,對於揭發疑難問題的傾向,真像一般人對於聲色嫖賭的嗜好有同樣的魔力。這一回事我既然在無意中參與旁聽,霍桑卻又不允許我實地參加,自然無怪我牙痒痒地耐不住了。
我的寓所在林蔭路,距離梨園路王保盛的住處原不很遠。霍桑雖不曾叫我參加。我不妨自動地到那邊去走一趟,說不定會碰著什麼機緣,得到些關於這件事的線索。因為我覺得這件實事有急速處置的必要。如果王保盛的生母劉氏的死,當真出於被謀害而有開棺驗屍的必要,這舉動當然越早越好。其次我又想到王保盛的安全問題。如果延擱下去,這少年處在陰謀的氛圍中,也許真會發生不幸的結果。所以我在二十四日的下午,自動到犁園路潤身坊去。這並不是專為著滿足我個人的好奇心,實在也為那可愛的少年和疑案的本身著想。不料因著我這無一定目的的行動,無意中竟獲得了幾種重要的線索。
潤身坊有一條朝南的總弄,包含著四條橫弄,每一條橫弄分列東西,各有七八宅左右的石庫門住屋。那總弄卻居正中,我走進總弄后便立停了細瞧。右手裡居東的半然橫弄,都是雙幢的石庫門,左手裡居西的半然橫弄,卻都是單峻的屋子。我記得五保盛說過,他家住在第一弄第六號,那門牌既然從東而西,所以第六號就在第一條東橫弄回的第二個門口。我站在總弄裡面,瞧過去便很清楚。
這第二家的石庫門上,果真釘著一小方新麻,門上還有一塊顏色暗淡的鉛皮牌子,寫著「鄭州王」三個字。這時那兩扇門緊緊關著,弄中也比單幢屋子的西半弄清靜得多。這東半弄中既沒有閑雜人等,一時我倒無從下手探聽。
那總弄回有一個過街樓,樓上似乎是管弄人的住所。樓下有一個鞋匠,正在手不停揮地裝一雙女鞋的底。我本想找那管養的人搭訕幾句,但不知那人是不是在樓上,雖有小梯可通,我究竟不便貿貿然上去。我退一步著想,就打算向那個鞋匠探問幾句。但那鞋匠正忙著工作,也未必肯和一個陌生人塔訕,我的打算實在很少希望。
我走到鞋匠的面前,瞧瞧我腳上的皮鞋,便想出了一個主意。我的鞋的后限已有一部分磨蝕.不妨藉此做一種媒介。我從衣袋中摸出兩枚雙毫,準備臨時撥號似地叫他給我修一修鞋跟,這四毛的代價,也許可以做一種小小的誘餌。可是我這策略竟沒有實現出來。原來我在向那皮匠招呼以前,又旋轉頭去瞧瞧五保盛的門口,那鞋匠的坐位在總異口的西面。故而望得見東首第一弄中的第六第七號的門口。在我回頭的時候,那橫弄回第一家第七號——一就是王保盛的貼鄰——一的石庫門開了,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使女從裡面出來。
「唉,機會來了!這條線路一定可以比這鞋匠更有把握哩。
當我在暗自忖度的時候,那小使女已走到了鞋匠攤的面前,那時我已旋轉身來面向著伊。伊手中拿著一封信,身上穿一件深青色絲光白線條布的夾旗袍,足上一雙藍方格的樹膠底鞋,打扮倒也整潔,伊的圓胖胖的臉兒很討人歡喜,而且已薄薄地抹上了些粉,伊走過我面前時向我瞅了一眼,隨即從總弄口出去。
我跟著這女孩子出了潤身坊的總弄,見伊向西進行,似要往方領路郵局裡去,我加緊兩步,走到伊的背後,就開始招呼。
我婉聲呼:「小妹妹,寄快信嗎?」
那女孩子旋轉頭來,立停了向我瞧瞧,接著是微微一笑,伊操著本地口音答道:「不,是的,這是雙挂號信,寄到南京去的,先生,你是誰?」
我暗忖這孩子果真伶俐可愛,料想起來,我的計劃很有把握,我見伊手中那封信上寫著「南京交通部吳某某」字樣,下面的具名是叫「張國傑」。
我應道:「小妹妹,你主人家不是姓張嗎?我問你一個信,有一個像你年紀差不多的菊香,不知道在那一家幫傭,你可認識?」
伊毫不猶豫地反問我道:「菊香?不是那個浦東梅蘭芳?——」
我連忙應道:「正是,正是,你可知道伊在那一家做工?」
「伊就在我們隔壁第六號王家裡啊。不過伊已經走了,先生,你為什麼要找伊?」
這問句我固然沒有提防,但伊雖口齒伶俐,究竟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我自信總能應付。
我道:「伊從前曾在我家裡做過三個月工,有一天我在路上撞見伊,伊說在潤身坊某一家幫傭,我卻忘記了門牌,現在我要瞧伊,就想問問伊肯不肯再到我家裡去作工。」
伊當真絕對不疑心我的謊話。伊忽伸著積的右手的小指的指尖放在伊的牙齒上咬著,眨了眨眼睛,現出一種新式女子尋思的表情。
「這個太不湊巧了,王家裡前天傍晚死了太太,菊香是在昨天早晨走的——」
我的心頭微微一怔,不禁插口道:「昨天早晨走的?你會不會弄錯?」
伊搖頭道:「不錯的,昨天清早伊跟著伊家的三小姐一塊兒送喪出去,後來主人們回來,恰巧我也親眼瞧見,卻不見了菊香,到了昨天午飯時候,那邊薦頭鋪里送了一個江北老媽子進去,我才知道菊香不回來了,伊長得很好看,我常叫伊浦東梅蘭芳,伊和我很要好,真像自己姊妹一般,現在我也挂念伊呢。
我覺得我們的談話既已入港,而且無意中已得到了一種重要發現,我的希望霎時間擴張到無量的限度,因為據王保盛說,伊的姨母倪氏昨天告訴他,菊香是在三天前走的,現在知道是謊話,這謊話卻在無意中給我證實了。但倪氏為什麼突然間辭歇菊香?又為什麼謊騙保盛?伊的陰謀的行為不是已顯豁地揭露了么?我覺得這小使女一定握著疑案中的秘鑰,我們的談話當然還不能就此終止。就伊的年齡說,我和伊談話勢不致惹人家的疑忌,但在這距離潤身訪附近的地點,站立談得太久了,究竟不便。
我又道:「小妹妹,你不是要到方領路郵局裡去嗎?你走里,我可以陪你一塊兒去。你真好,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子一壁緩緩開步前進,一壁又含笑答道:「我叫根弟,先生,你姓什麼呀?」
我覺得不能再欺騙伊了,事實上也沒有再騙伊的必要。
「我姓包,但你說菊香在昨天早晨送喪出去,以後便沒有回來,可是你親眼瞧見伊送喪出去的?
「是啊!那時我剛才出來倒垃圾,恰巧見王家裡的棺材抬出門來。我瞧見菊香跟著棺材一塊兒去的。
「唉,你可記得那時候除了菊香還有多少人送喪?
根弟的嘴撇了一撇,搖搖頭答道:「怪冷清清的,連和尚道士都沒有一個。
我試一試反激的方法:「我想總不見得只有菊香一個送喪,你大概沒有瞧清楚。
伊忽用力抗辯:「我倒瞧得清清楚楚,實在沒有幾個人,除了四個扛棺材的人以外,只有王家三小姐,和一個像你先生一樣打扮的人。
「什麼?可是像我一樣穿西裝的?」
根弟旋過臉來向我瞟了一眼,向我點點頭,卻不答話。
我又道:「可是他家的大少爺?」
伊搖搖頭道:「不是,大少爺我怎會不認識?他從來不穿西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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