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有什麼疑問?不過謀殺的字樣,你自己似乎下得太重些啦。你盡可以依憑著舊禮教的口氣,說是你執行家法,處死了一個不肖子得啦!
「胡說!我——我為什麼幹這種事?你——一你不要信口亂說!
我覺得老人抗辯的語聲已微弱無力,更沒有撐持的勇氣,顯見他心中早已懾服,他的話只是口頭上應有的答辯。但這老人竟是兇手,完全出乎汪銀林的意外。他坐直了身子,驚詫的眼光,幾乎在老人和霍桑二人的臉上瞧來瞧去。
霍桑用兩手抱住了他的右膝,又輕描淡寫地答道:「為什麼?這個你自己總可以回答的啊!……你一時不能列舉出來嗎?好,你如果不嫌冒昧,我也可以代替你舉出幾項動機。
「第一,汀蓀是個浪費的人,他既沒有職業,又喜歡跑狗賽馬一類的賭博,因此,在外面已欠了不少債。這是你第一點對於他的不滿。第二,你和莫大姐的私通,他也許曾表示反對,因為他的頭腦很舊,性情又固執偏激,這也是容易結怨的一因。第三,他將你女兒的戀史搬弄了嘴舌,格家便提議退婚。這事你認為奇恥大辱,便更痛恨汀蓀的多嘴。其實你自己可以自由地結識莫大姐,對於你女兒的舉動卻做看有辱門庭,這真合得上「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的老話啦!除了這三點以外,你還有一種動機,或許汀蓀曾向你要求析屋分居。分居或許是你願意的,但他的分產的要求,數目或者過大,你卻不能同意,因此你便想索性斬草除根。不過這第四點完全出於我的猜想,還沒法證實,實在不實在,那隻能請你自己糾正一下了。
甘東坪的面色枯黃中泛白,好像敷上了一層白蠟。他的眼睛里露出凶光,他的兩手忽張忽握,他彷彿要想揭開了那條醬色棉被跳下床來,但他終於仍坐著不動。
他顫聲說道:「唉!你真是含血噴人!我昨天一早到湖心亭去的,你盡可以去打聽。汀蓀死時,我還在湖心亭著棋。你怎麼能憑空說我行兇?
霍桑仍點點頭。「不錯。不錯,昨天你當真是七點一刻到湖心亭去,直到後來那桂生去報告,你方才回來。不過汀蓀的死,並不是在八點九點之間,卻是在昨天清晨七點以前。這就是唯一的差點。你如果要我更說得明白些,那我可以說,你昨天一清早起來,處死了訂蓀,方才到湖心亭去的。不過莫大姐和你串通著,造出了那句送臉水的鬼話,我們才被矇混了一天。這一節你也認為含血噴人嗎?」
老人已沒有抗辯的勇氣,他的背心向床端的欄上靠著,沉倒了頭,眼睛也閉攏了,分明他已完全懾服。
霍桑把抱著的右膝搖動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的動作,我差不多已全部了解。不過還有一點,竟使我解釋不出;而且因此才輕信莫大姐的謊話。我明明知道你昨天早晨動手的時候,汀蓀還沒有起身。他的房門夜間大概是不下閂的,你一走進去,就利用著以太將他蒙倒。那時他一定有過短時間的掙扎。你手背上的爪痕,就是他的掙扎的成績。你的內弟高駿卿所聽得的床墊震動的聲音,也就是這一回事。故而汀蘇蓀被害的時候,當然不曾洗臉,可是後來我瞧他的臉,卻又明明是曾經洗過的。這一點,我至今還莫名其妙。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
正在這時,甘東坪突然張開眼睛,坐直了身子。他的右手敏捷地伸到他的枕頭底下,摸出了什麼東西,那隻左手也湊到右手上面,彷彿拔去了什麼瓶塞;接著,他便把右手中的一個小瓶,直送到他的嘴唇邊去。他的舉動原是十二分迅速的,我和汪銀林本不防他有這種意外的舉動,一時都來不及措手,若不是霍桑直竄過去搶他右手中的小瓶,那小瓶中的流質一定會全部倒進他的嘴裡。
霍桑把那搶著的小瓶,湊到鼻子上嗅了一嗅,說道:「唉!這就是以太!銀林兄,你也來試一試,不是和那天面盆邊上的面巾有同樣臭味嗎?」
汪銀林接了小瓶,同樣湊到鼻子上去。他的嗅力似乎太重了些,立刻將頭一偏,忙把瓶子拿開,彷彿受了電流的刺激。
他答道:「真是相同的,不過這個濃烈得多,鼻子里很覺難受。唉!這老頭子倒下去了!
東坪的身子已敲側地向里床倒下。一剎那間,他的灰白的面容忽而泛出紅色,象酒醉一般,口角里流出涎沫,眼睛又閉攏了。霍桑走到床前,拉著了他的左腕;用手指診他的脈息。
汪銀林忍制著喘氣,問道:「他會死嗎?」
霍桑道:「他的脈搏還在跳動,也許喝不到一盎司,只是暫時昏倒。」他又把老人的眼皮翻開來,瞧了一瞧。「他的眼珠已收縮了,如果不放大,還不會致命。銀林兄,你來幫一臂,讓他的身於躺一躺平。我料想他還可以蘇醒。
汪銀林果真走近去幫忙,用右手扶住了東坪的肩背,左手又抽去了老人身後的一個枕頭,讓他慢慢地躺平。
霍桑道:「這件案子只要把那莫大姐找著,就可以全部結束。伊是一個重要的活證。關於行兇事實的經過,如果這老頭兒沒有供述的可能,莫大姐一定可以代替他說明白的。我們走了,法律方面的手續,你負責進行吧。
我在出房以前,又向床上瞧瞧,那失卻知覺的甘東坪正在不住的出氣。霍桑也向他瞧了一瞧,便和我回身走出。汪銀林跟隨著,似要陪我們下樓。我們走過了中間,剛要繞到樓梯頭上,忽似有一種咯咯的笑聲,直刺我的耳朵。霍桑早也聽得,立即停了腳步。他的手把住了樓梯欄,側著頭斂神傾聽,臉上滿顯著驚怪神氣。
汪銀林作詫異聲道:「這樓上還有什麼人嗎?」
我答道:「據我們所知,除了甘老頭兒以外,沒有第二個人。
汪銀林瞧著西次間房門上的鎖,說道:「這房間里莫非有什麼人藏著?——」
霍桑忽搖搖手阻止我們談話,叫我們靜聽。
「不要緊!——不要緊!——-」
那聲音是從東次間里出來的。奇怪!莫非真有人藏在老頭兒的房中?
霍桑的眼光閃了一閃,低聲說道:「這老頭兒在那裡說話了!快來!」他回身走進中間,躡著足尖,一步步向東次間的房門走去。
汪銀林和我也同樣輕輕地跟隨著。汪銀林自言自語地咕著。
「奇怪!他怎麼會得說話?莫非他的昏倒也是假把戲?」
霍桑忽旋轉頭來,低聲說道:「不,真的,這是以太的副作用。……我新近讀過一本《檢驗應用科學》,有一節說到一個人受了蒙葯以後,有時恰像醉倒一般地會作吃語。這吃語往往是出於內心的真話。此刻這老頭兒的神經已失了控制,虛偽的面具,自然再不能維持。我們靜一靜,也許可以毫不費力地聽幾句真話哩。
我們已進了甘東坪的房門。我見老人仍安靜地平躺在床上。他的面色依舊紅赤,眉毛也緊緊皺著,急促的呼吸中,帶著嘆聲。從外表上看,他似乎在睡眠狀態中,沒有說話的可能。霍桑指指那只有白布套子的睡椅,示意叫我們坐下。他輕輕走到床前,又伸手去翻東坪的眼皮,但他的手還沒有接觸得甘東坪的眼皮上面,忽又急急縮住。老人又繼續說話了。
「哈哈哈!他們一定查不出……這東西真厲害,一到鼻子上,他雖有蠻牛般的氣力,也會頓時變成一條死蛇,動都不會動-那些飯桶的偵探們一定查不出!哈哈哈!
他的吃語和笑聲停止了。霍桑靠在妝台面前站著,有意無意地向汪銀林瞧瞧。我也斜瞧著汪銀林的臉色。汪銀林卻沉倒了頭,緊緊地閉著嘴唇。室中經過了一度靜寂,大家都屏息不動。甘東評的夢吃似的聲浪,又斷斷續續地打破這有恐怖意味的靜境。
「莫大姐,你儘管膽大好啦!……我布置得十二分周密,他們萬萬查不出!……我把他掛好以後,用手巾給他抹過臉。……你只要說你送臉水上去時,你看見他在房裡。你只要說這一句,別的便沒有事了。哈哈哈,他們定查不出!
老人的語聲又停了一停,他的鼻息粗大而短促,似乎他的呼吸越發艱難了。霍桑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床前,他的兩手插在黑嗶嘰的褲袋裡面,眼睛瞧著床上的老人,在等候他的後文。
莫大姐…你——你放心好啦!……他們-定查不出!
「哎喲!」
這清脆的驚呼聲音突然從中間里透送進來,不能不使我吃了一驚。我急忙從睡椅上立起來,回頭一瞧,那個穿淡藍自由布單衫蛋形臉兒的莫大姐正站在房門外。
伊的上身雖仍穿著那件淡藍色的罩衫,下面已換了一條深青竹布褲子,足上依舊穿著白紗襪和黑嗶嘰的鞋子。伊的蛋圓形的臉上,卻已喪失了固有的紅潤,眼睛里也視著恐怖的神氣,分明伊對於老人的吃語已聽得了幾句。霍桑立即走到房門口,向莫大姐點了點頭。
他冷然說道:「你不是去找你哥哥商量和解決條件的嗎?已辦成功了沒有?好,好,你暫且在中間里坐一坐,我們要和你談談。」他又迴轉身來揮揮手招呼。「銀林兄,這女子說的話,一定可以比這老頭兒說得更有意思些。你也到外邊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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