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這樣的感想。他的修飾確已和他的年齡不很相稱。」
霍桑忽似提起了精神。他的那一把藉以活動手肢的蒲扇,也停止了搖動,他的聲浪也提高了些。
「有一點竟出我的意料。我以為他總左擁右抱地有著幾個嬌妻美妾。可是他連妻子死了都沒有續弦。但是他的粗厚的嘴唇,失光的眼睛,彎形的背脊,丑怖的化裝,還有忌冷怕寒的那種習慣,都告訴我他是一個性慾很厲害的色鬼。可是他卻沒有一個妻子。這種矛盾的現象,你可能解釋得出?」
我搖了搖頭,默默吸著煙,不即回答。
霍桑忽自動地解釋道:「這現象也是發生於吝嗇二字。」
我仍默然不答,但我心中的懷疑,早已從我的眼中表示出來。
霍桑又說道:「你還不明白?現時代盡多這樣精於經濟的男子。在現社會中,供養一個漂亮的所謂摩登妻子,當然不是一個精通算盤的吝嗇人忍受得住的,可是性的問題,總得解決,他自然會利用別的方式。所以這班抱著極端自私觀念的『經濟人』,便以為樂得不娶妻子而反可以恣縱自由些地。我敢說這位裘老先生,也許就是抱著這樣的觀念的一個代表。不過這種別開生面的節儉方法,實際不但不經濟,而且是很危險的。他的奇怪的遭遇,或者就起因在這一點上,那是有充分可能性的。
我又忖度一下:「不錯,這一著當真也可能的。但除此以外,你想可還有別的緣因?」「也許還有。不過我們現在既然還不知道他們的底蘊,當然不能夠憑空推測。「那末,你想那個作弄他的人,究竟是他家裡的人呢?還是——」
霍桑忽又放了蒲扇,把身子從藤椅上仰了起來。「這個當然更難說了。我們總括他所遇的怪事,前後共有三次。除了第一次也許是他的心理作祟以外,那第二次的足印和第三次的火柴和白色人形,都是有物質的證明的,不能不認為事實。但第二第三兩次發作時,他家中都有外客——前一次是他的外甥梁壽康,后一次是他的朋友伍蔭如。這一點不能不加註意。所以這問題我在和他家裡的人會面以前不能信口亂說。
「你姑且猜測一下,也許可以料到。
霍桑忽坐直了,眼睛凝注在我的臉上。他道:「包朗,你不會像那些迷信的人一般,把我當作有『天眼通』或陰陽妙算』的仙人看待吧!
我默然不答,低頭吸了一會煙,心中自念,這件事的確不像是這樣簡單的,若但憑裘日升的一面之詞,便貿然下斷,果真有些危險。可是我對於所懷的疑團,仍禁不住有一種提早解釋的企圖。
我又問道:「你剛才保證他不會有意外的危險。這句話可是只為著要安慰他?或是你確已有了把握?」
霍桑噴出了一縷細長的煙,答道:「那是我根據著已往的事實而說的。你想如果有什麼人抱著行兇的惡意,要傷害他的性命,那末,盡可以乾脆地下手,何必這樣子一次兩次地鬼鬼祟祟?更何必延長這許多時間?」
我對於這個解釋也覺得滿意,因此又引起我的另一個問句。
「那作弄的人竟能在鎖閉的門裡自由出入,究竟也覺得奇怪。我們既不相信隱身法的神話,你想那人會有什麼神秘的技巧?」
霍桑忽然從藤椅上站了起來,走到書桌旁邊,把煙尾丟了,又舉起了兩臂伸一伸腰。
「包朗,你且耐一耐吧。我在實地觀察那屋子的結構,和門上的鎖鍵以前,當然也不能回答。你如果有興,明天你不妨再破費半天功夫,跟我一塊兒去瞧瞧。
一陣子琅琅的電話鈴聲,打斷了霍桑的話。霍桑趕著去接,約摸三分鐘后,他又回過來笑嘻嘻地向我說話。
「包朗,你已聽得了吧。汪銀林請我到半凇園去吃中飯。他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要和我商量。你既然拋棄了半天的筆墨,不如一同去疏散一下。那裡有好幾枝近水的楊柳,很有些詩情畫意。我們到那濃密的柳蔭底下去吃一頓飯,也可以算做『聊以解嘲』的避暑呢。
霍桑的邀請,我自然是無條件接受的。一小時后,我已做了汪銀林的不速之客。
汪銀林是湘滬警署的偵探部長。他這個位子,已擔任了十二三年,經歷的案子既多,在社會上很有些聲譽。他的短闊的身材,肥胖而帶些方形的臉兒,除了嘴唇上添加了一撮黑須以外,還是像十多年前我們和他初見時一個模樣。有幾個熟悉的朋友們常向他取笑:「你的肥胖的臉兒怎麼始終不會消滅?這可見你探案時不曾用過腦力,而用腦的卻是另有其人啊。」這所說的另有其人當然是指霍桑。不過我說一句平心的話,汪銀林探案時的認真和負責,在同輩中確也少見。他自從和霍桑交識以來,不但把素來的習氣減少了許多,就是在觀察和思想方面,也有不少進步。所以若說他完全不用腦力,那未免太挖苦他了。我這個見解。在這一天我們在柳蔭底下進餐的時候,就得到了一個明證。
他和霍桑所討論的,是關於某銀行的一件假支票案。經過了一番談話,霍桑指示了幾點,便說起我們早晨的事情。霍桑的目的,要想問問銀林那舊屋的歷史。汪銀林果然知道。據說這屋子很大,年代又古,舊主人姓朱,在前清做過什麼知府。不過那姓朱的子孫不很爭氣,專在嫖賭兩字上用功,所以不上幾年,便將那也許從刮『剝』上得來的祖產終於出讓了人。因此,汪銀林發生一種新的見解。他以為這屋子的建築既古,也許這舊屋裡有什麼秘藏。這秘藏是有人知道的,或是偶然給人發現了這個秘密,便利用著鬼怪的迷信,目的在使新主人恐懼遷避,以便實施他或他們的掘藏的企圖。這見解雖覺近於玄虛,但也就不能說汪銀林絕對地不用他的腦子了。
我們在半凇園中足足消磨了八個多鐘頭。在我們的談話結束以後,霍桑又發起划艇的遊戲。我和銀林也從興贊同,結果大家都出了一身汗——汪銀林更其是滿身淋漓——預備回家去洗澡。因為霍桑是天性好動的,如果有可以活動的機會——無論腦力的活動或體力的活動——他都不肯放過。他常說現在是競爭劇烈的時代,一切的環境,都不能不利用「動」來應付。我們數千年來的安閑寧靜生活方式,雖然也有它的優點,但因著時代的演進,歐洲文明的引渡,這一種生活方式已不能夠適應。所以霍桑常有一種大聲疾呼似的警語:「我們不能再好整以暇地袖手安坐了,應當大動將動地急起直追!否則在這鬥爭劇烈的時代,我們的民族,會有淘汰滅亡的危險哪!
傍晚時我和霍桑在半泄園門口分別的時候,約定下一天早晨九點鐘我到他寓里去,會同了到喬家煥裘家去調查。不料這預約並沒有實踐。原來經過了一宵之隔,這案子已發生了意外的變動,霍桑的推想也出乎意料地完全失敗了。
七月四日清晨七點鐘,我剛才起來,漱洗完畢,正在打領結的當兒,忽聽得樓下的客室中,隱隱有一陣電鈴聲音,分明有電話來了。我的佩芹已比我先下樓去,這時我聽得伊的接電話聲音,不一會,伊走到樓梯腳下,告訴我那電話是霍桑打來的,有要緊話和我接談。我心中一愣,便慌忙趕下樓來,心中也早料到那裘家的怪事一定又有了新的發展,說不定那個「妖怪」上夜裡又出現過一次。卻不料那電話的報告,竟出乎我意外地嚴重。
霍桑電話中的第一句話,便使我呆了一呆。
他道:「包朗,昨天的事發生了意外的變端哩。裘日升已被人謀殺了!
我驚駭道:「唉!這卻想不到!你昨天不是還保證他——」
霍桑忙剪住我道:「是的,是的。我錯了!我已完全失敗了!他的被害,我在道德上的確應負責任。但這時候情勢很急,你且暫緩責備我吧。
我急忙辯道:「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責備你,我只是問問——」
霍桑又截阻我道:「好啦,你問的話多哩。現在你如果已準備舒齊,不妨就近一直往喬家汲,不必再繞道到我家裡來。汪銀林已在那邊等待,我也立刻就到。
電話掛斷了。我重新奔回樓去,憑著兵士們聞號聲集隊的動作,在三分鐘內,已扣好領帶,穿上皮鞋,全身裝束完畢。我和佩芹說明了一聲,匆匆出門,跳上一輛黃包車,向喬家洪進發。
我坐在車中尋念,這案子如此變化,的確出乎所料。昨天下午,我們在柳樹底下,靠著那隻小小的圓桌,談論這件事的時候,霍桑還是覺得很有把握。我記得他曾對汪銀林說過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我覺得這案子的性質,不會怎樣嚴重的,不過倒很有趣。」唉!現在這案子不但再加不上有趣的形容詞,卻明明是十二分嚴重了!這一種變端,在霍桑心中所感到的難堪,當然也不難想象到。
十分鐘后,我的車子已在喬家換九號門前停住。那是一排六扇的黑色璃門,夾在兩毛西式屋子的中間。高低相差很遠。這一條街,既已放寬,煤的名稱原已有名無實,街上大半都是新建的市房。這宅九號老屋只縮進了些門面,還沒有根本翻動,可算是碩果僅存。這六扇牆門仍緊緊關著,時間既早,又無其他異狀,絕不像發生了什麼兇案,料想前屋的鄰居們,大概還沒有知道。
我趕緊兜到了後面的喬家柵,尋到小弄口時,向弄里一望,才見弄堂中只有一個後門,有一個警立正站在那一扇包著鉛皮的後門外面。我走到後門口時,那看守的警上不認識我,正在問我的來意,汪銀林忽開了後門出來。他後面另有一個穿白色制服掛武裝帶的警官。
汪銀林招呼道:「包先生,早,霍先生也來了嗎?」
我應道:「他剛才打電話給我,立刻就到。」
我認識那個凸肚挺胸、身長六尺以上、黑臉而有菱角須的警官,就是我們本來認識的許墨佣。好幾年前,我們曾和他聯手辦過一件一隻鞋(見霍桑探案彙刊)兇案,他的爭功嫉妒的本領,我至今還不曾忘懷。這件案子恰巧在他的警區之內,我又不禁替霍桑暗暗擔憂。所以他雖然滿面笑容地和我招呼,我卻只很冷淡地應酬了一聲。
汪銀林先告訴我,這案子在上夜裡十二點發生。那許署長在兩點鐘時方才得信趕到這裡,忙碌了一會,東方已經發白,然後他轉報總署,汪銀林方始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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