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為什麼瞞著大家同您繼續約會的問題。這有什麼可害羞的?您在她的丈夫被捕和死亡一事中的作用只涉及她,而對此取何態度是她個人的事情。她寬恕了您,與此同時,她為什麼應當看別人的眼色呢?我對此不理解。」
「我盡量向您解釋清楚。至少,我明白您的疑惑。當時,在1949年,我32歲,我的兒子3歲,女兒剛剛出生,我也十分清楚,如果我不服從的話,等著我的家庭的是什麼。我盡自己所能抵制了很長時間。我建議利用施瓦伊施泰因家的其他朋友們的幫助,指出了他們的名字,既然卡佳的丈夫註定要被逮捕,我指望他的落難至少不是出自我的雙手。我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的檢舉沒有促使他們動手,但是我確實知道有人檢舉,並且知道是哪些人提供的。」
「您從哪裡知道的?」
「我知道了。在全面監視和大逮捕時期,也有過連環保,我在機關里有一些朋友給我通報消息。最可悲的是,所有寫過告密信檢舉卡佳的丈夫的人都留在了她的圈子裡,繼續到她的家裡去,多年以來被她繼續當做朋友。您要是看見就好了,當施瓦伊施泰因死了以後,他們如何向她表示同情!他們那時候都年輕,發生爭吵的時候他們都還活著。我由於不小心丟失了幾張異議書,卡佳對這些話不理解,但是他們都很清楚。我大聲引用了不同告密信中的一些話,這些告密信的作者,在卡捷琳娜把我拒之門外的時候都在場,他們心裡非常明白,我全都知道。您知道嗎,按照『自己是傻瓜』的原則,我不贊成把所有的關係都查個水落石出,所以我沒有以揭露其他人來報復。說到底,報復他人不能減輕我的罪過,我承認了它,而其他人的罪過就讓它埋在他們的良心中吧。」
「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知道了寫告密信檢舉她丈夫的不止您一個嗎?」
「如果知道,也不是從我這裡,我沒有告訴她。」
「為什麼,謝苗-費多羅維奇?難道當時所有寫了施瓦伊施泰因告密信的人當中,痛苦的只有您一個,而其餘人繼續圍著您心愛的女人跳舞沒有刺痛您嗎?」
「刺痛?」羅德欽科沉思地重複了遍,「也許。您知道,我同您的談話很奇怪。要知道我同任何人都不能談這件事情,我只同卡捷琳娜談,她比我整整年輕五歲,而過了50歲之後,五歲的差距已經算不上差距了。因此甚至對她我也不能做到絕對直言不諱。而現在在您的面前,我才明白老年人有自己的優勢:跟自己的同齡人討論這個題目我會不高興的,而跟年輕人——請吧。在您的面前我不覺得不好意思。也許,是因為現代的年輕人更加不在乎道德,因而更加寬容他人的罪過,對犯罪更加冷漠。您不至於唾沫橫飛地指責我,對嗎?」
「對,但是並非因為我不在乎道德。在某些方面大概您是正確的。謝苗-費多羅維奇,要是一個年輕些的人說這些話,我會怪他,但是我不能怪您。」
「您看,」羅德欽科嘿嘿笑了,「年齡是一面有用的擋箭牌。年輕迷人的女人們對我也已經不見怪了,不論我說些什麼荒唐話。現在您清楚了,為什麼卡佳隱瞞同我的關係,因為她不知道,她的朋友中有些人並非不該受到譴責。她是個聖潔的人,她原諒我甚至都覺得尷尬。所以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在這些人面前不好意思。您想象得到這種奇談怪論嗎?她在他們的面前不好意思,是因為她能夠原諒我,還因為她不能無視我們的愛情。」
「謝苗-費多羅維奇,難道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的朋友們的真實面目告訴她嗎?您自願把全部罪責的重擔都攬到自己的身上,把這個秘密保守了這麼多年。」
「這很複雜。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一言難盡……當然,在她當眾羞辱我、禁止我再跨進她家門坎的時候,我想這麼做的衝動非常強烈。不過,這種衝動很快就過去了。我想,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已經失去了卡佳,我再也看不到她了,就是她再把什麼人從自己的家裡趕出去,也不能使我變得輕鬆些。後來過了幾個月,她回到了我的身邊,我感到無比幸福,以致完全忘記了要同誰算賬。況且,這些人在我的面前實質上並沒有過錯,他們對不起的只是卡捷琳娜。我怎麼能報復他們呢?僅僅因為他們更走運,卡佳沒有識破他們的所作所為嗎?這既不是他們的過錯,也不是他們的功勞。一切都出於偶然。他們中不管是誰都能處於我的位置。幾年之後,進入了下一階段,我已經無論為了什麼都絕不會冒險去擦亮卡佳的眼睛,讓她看清她周圍的人,甚至連這種念頭也不會有了。我們日見衰老,有人故去,有人重病躺倒。有人遷到其他城市去投靠能照顧他們的子女,我們這些相知相交四五十年的老人越來越少了。大概有人對您說過,卡捷琳娜永遠是這夥人的靈魂,喜歡交際,經常有很多人圍著她轉。不過,您想過這些人都有誰嗎?在他們之中老朋友、老熟人並不太多。哪能一下子讓卡佳拋開這些人,跟他們大吵一架?強迫她同馬爾塔、同伊萬絕交?那她就變成孤家寡人了。對她而言,所有其他年輕人都代替不了這夥人。」
「不過她可以原諒他們,就像原諒您一樣。」娜斯佳指出。
「萬一她不能呢?我怎麼能冒險?我已經不能同卡佳共享老年了。結果會是,由於器量狹小的報復,我卻毀了她同親朋好友的關係。讓她孑然一身,而自己卻在愛我的家庭中享受天倫之樂。對不起,您不覺得,我同您談這個題目談得太多了?您說過,這些問題對於偵破兇殺案不是必需的。」
「是啊,」她贊同地說,「我們言歸正傳吧。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有沒有對您說過,她在自己的家裡向他們提供幽會場所的人當中,有一個比她年輕25歲左右的醫生?」
「醫生嗎?」羅德欽科笑了笑,「有過。還不止一個。卡捷琳娜從和施瓦伊施泰因共同生活時起,在醫療界就認識很多人。」
「我不是問所有她認識的醫生,」娜斯佳克制地說,「我需要的只是六至八年前在她的家裡同自己的情婦約會的那些。如果再具體些,我要的是一個醫生,他的情婦叫加利娜-捷列辛娜。」
「加利娜-捷列辛娜?她是誰?」
「這個女人六年前把自己的三個孩子扔出窗外,接著自己也跳了下去。」
「啊,是的,是的,」羅德欽科精神起來,「記得,記得,卡佳說過。真是一個可怕的故事。」
「謝苗-費多羅維奇,這很重要。所以我請求您想一想,盡量準確一些,詳細一些,阿尼斯科維茨究竟向您說了些什麼?」
近幾年,他們約會,到公園或者郊區去散步。最喜歡去科洛姆斯科耶和奧斯坦基諾,有時候去阿爾漢格爾斯基,隨著年事日高,在隱秘場所幽會已無必要,現在他們連續幾個小時在林陰道上慢走,在長凳上坐坐,沒完沒了地聊天。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講別人的浪漫故事,而謝苗-費多羅維奇高興地聽她講故事。他心愛的人語言俏皮尖刻,她的口頭講述更像背誦一個傑出諷刺作家的散文。她所有的故事中都貫穿著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的一個特點:她盡量不點出多餘的名字。這不是保密,在這位老朋友面前她已經不必用心隱瞞什麼,這更像是她從小養成的文學語言。幹嘛讓一個故事中塞滿名字?不能向對話者說明任何東西,只能分散注意力。當然,如果說到某個著名演員或是作家,另當別論。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無論醫生還是她的家庭主婦女友都不是知名人士。因此,給羅德欽科留下的都是無名氏,雖然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經常提到他們。醫生和家庭主婦的浪漫史就是這樣長,以致她有時挪揄道:
「他們走路就像我和你,謝尼亞,這樣的步子。兩個人都有家庭,他們並不想毀掉家庭,但是他們在一起已經這麼久,肯定一直到老都不會散夥。」
頭一次聽到家庭主婦的名字,是在發生不幸之前不久。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有一次說:
「看來,他們真的要同你我的命運一樣。不要錯會我的意思,謝尼亞,我不想讓你想起你我之間發生的事情,我們已經把它埋葬了,但是醫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棍,而可憐的加利娜毫不懷疑。有意思的是,她有朝一日會知道他的行徑嗎?如果她知道了,能原諒他嗎?」
「他到底做了什麼可怕的事?」謝苗-費多羅維奇精神不振地問道。
那一天他兩手感覺不好,心臟疼了好幾天了,有時一隻手不能動彈,兩眼發黑。他極吃力地硬撐著遵守慣例同葉卡捷琳娜去散步,他連話都懶得說,每發一個音,聲音都很小,太陽穴和後腦勺疼痛得厲害。
「暫時我知道的也不確切,但是他……你怎麼了,謝尼亞?你不舒服嗎?」
「對,我有點難受。」羅德欽科承認。
「天哪,看你的臉色多麼蒼白!你為什麼還要來散步?為什麼不說你病了?我們走,我們走,」葉卡捷琳娜著急了,「我這就給你叫計程車,你回家躺著去。一定要叫醫生,我同你都不年輕了,不能拿身體開玩笑。」
他聽話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拖著沉重的步子跟在她身後向公園大門走去。一到家他馬上躺到床上,晚上不得不請來「急診出診」醫生,醫生帶他住進了醫院。謝苗-費多羅維奇過了三個月才出院,住院期間,不知名的醫生和那個加利娜的命運打擾他最少。他把同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的最近一次談話忘到了九霄雲外。又過了一些時日,他重新恢復了同葉卡捷琳娜不慌不忙的散步。有一次,葉卡捷琳娜說:
「你知道嗎?謝尼亞,那個醫生以及他多年的愛情故事到底以悲劇結局了。不幸的女人企圖自殺,把幾個孩子從窗戶里扔下了樓。這件事甚至報紙都報道了,我不知道,他背著這麼沉重的良心負擔,往後怎麼生活。現在我開始責備自己縱容了這段關係。我也有一部分過失。」
「上帝保佑你,卡佳,」羅德欽科反駁道,「這怎麼能怪你呢?」
「但是我給他們提供了宿舍,他們在我的家裡幽會。」
「即使不在你家裡,他們也會在別的地方幽會。別承擔多餘的責任。」謝苗-費多羅維奇想安慰她。
「不,謝尼亞,」她直搖頭,「你不懂,我對她非常內疚。我本該更慎重些的。」
但是他不想談別人的悲劇。在醫院三個月加上家裡兩個月卧床不起,醫生好不容易才把他從死亡的病床上拉了回來,他十分害怕自己日益接近的末日,盡量迴避談論傷心的話題。因此他努力替換討論的對象,向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提出了一個不沾邊的問題,他們沒有再回到這個話題上來。
「謝苗-費多羅維奇,我需要找到這個醫生,」娜斯佳堅定地說,「所以我請求您好好想一想,盡量回想起葉卡捷琳娜-維涅迪克托芙娜對您說過的有關他的一切情況。就算您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有關他的任何信息對於我都很重要。您已經說到過,他有家庭,他也不想放棄家庭,等等。也許,還有其他信息?」
「卡佳還說過,這個醫生是另一個醫生的熟人,或許是他的學生,或許是諸如此類的人,對,想起來了!羅曼諾夫斯卡婭。阿娜斯塔霞-巴甫羅芙娜,這個名字能告訴您什麼?」
「歌唱家?」娜斯佳小心翼翼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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