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這裡——滋乾的父親看女屍的場所在什麼方位,大概到處都有這樣的墳地吧。 當時天花、麻疹等傳染病流行時,死人很多。 人們一是怕傳染,二是無法處置,便不論什麼地方,只要是空地,就把屍體抬去,草草埋上些土,或用草席一蓋了事,這裡想必也是這樣一個地方。 在父親對著屍體冥想的時候,滋干躲在一個墳頭後面偷看,大氣也不敢出,直到高掛中天的月亮開始西斜,墳頭上塔牌的影子長長地橫在地上時,父親終於站起來,走上了回家的小路。 滋干又和來時一樣跟在後面往回走,過了小橋,來到芒草地時,父親突然開了口: 「和子,…梆子知道今天晚上我在那裡幹什麼嗎?」 父親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站在小路中間等著滋干走近。 「我知道和子在跟蹤我,我是故意裝著不知道的。 …」 見滋干默不作聲,父親用更加柔和的語氣說: 「和子,我不會罵你的,你跟我說實話,今晚你一直在跟蹤我嗎?」 「噎。 」滋干點了點頭,又馬上補充了一句,「我是擔心父親,所以…」 「和子以為我瘋了吧?」 父親咧開嘴「呵,呵」地笑了幾聲,笑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不光是和子,大家好像都是這麼想的。 ……但是我並沒有瘋。 這樣做自有我的道理。 我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麼這麼做,以便使你放心。 ……你想聽聽嗎戶 就這樣,父親和滋干並肩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跟他進行下面那些話。 當時的滋於根本聽不懂父親說的話,他的日記里記錄的並不是當時父親所說的內容,而是多年後,長大成人的滋干加入了自己的解釋,即佛家的所謂不靜觀。 筆者不請佛家教理,不知能否無誤地表述出來。 筆者為此專門拜訪過平素承蒙眷顧的天台完某炮學之上,還跟他借閱了參考書,然而越看越覺深奧難解。 幸好在此不必深入講解,所以只講述一下與故事相關的方面。 據筆者所知,通俗解釋不靜觀的書籍,有慈鎮和尚,亦稱為勝月房慶政上人所著的《閑居之友》一書。 此書收錄了《往生傳》和《發願集》所遺漏的往生髮願者的傳記,名僧智識的選話等。 看了其上卷中的「怪僕役僧偷閑修不靜觀的故事」,「某怪人野地看屍發願的故事」,「青樓女屍的故事」,下卷中的「皇室之女修不靜觀的故事」等便可大致了解所謂不靜觀為何事了。 現僅舉書中的一個故事為例。 從前,有個在比睿山的某上人處做僕役的僧人。 他為上人做各種各樣的雜役,平素對主人十分恭敬,做事一絲不苟,忠實可靠,所以上人非常信賴他。 這個僧人每天一到傍晚就不知去向,第二天一大早才回來。 上人聽說此事後,猜想他一定是每天晚上去報本那種地方冶遊,內心憎惡起他來。 又見他早晨回來的樣子,顯得特別靜默,總是滿眼含淚,不願見人,就以為他是在為女人傷心,而且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麼回事,上人和其他人都深信不移。 可是,有一次上人派人跟蹤了他,結果他去了蓮台野。 跟蹤的人感到非常奇怪,就跟著他走進野草叢生的野地,見他來到死人身邊,或閉目,或睜眼凝神念起經來,有時念著念者竟放聲大哭,一整夜都是這樣,拂曉的鐘聲響起時,才慢慢抹去臉上的淚水往回走。 跟蹤的人也被感動得淚漣漣的。 見差使這副模樣,上人便問怎麼回事,差使回答說,怪不得那僧人每次都是一副悲傷的樣子,原來是這麼這麼回事,每天晚上他都去做那件神聖的事了,而我們卻妄加猜疑,實在是罪孽。 上人一聽,驚訝萬分,從此以後對這僕役僧另眼相待,尊敬有加。 一天早晨,這僕役給上人端來粥時,上人見四周沒人,便問道: 「聽說你修不靜觀,是真的嗎?」 「哪裡,那是有學問的了不起的人修的,像我這樣的人哪配呀。 」 上人又道:「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愚僧內心一直覺得你很不簡單,你什麼都不用隱瞞我了。 」 「那就恕我冒昧了。 其實深奧的東西我並不懂,只知道一點兒皮毛而已。 」 「那你且看一下此粥,試試你的修行。 」 於是,僕役將粥碗蓋上,閉目凝神,過了一會兒,掀開蓋子一看,米粥都變成了白蟲子。 上人見狀哭泣起來,懇求僕役一定要將此修行傳授給他。 ——以上是「怪僕役僧偷閑修不靜觀的故事」,《閑居之友》的作者付言「此實為難得之事」,天台大師也在《次第佛門》中說「即便是愚鈍之人,至家邊見到腐爛屍體,也易成就觀念」,這僕役僧或許也學過此書吧。 《摩何止觀》中說講「觀」時有一句「山河皆不凈也,衣食亦不凈也,飯似白蟲衣如臭皮」,那僕役俗的觀念也於此文暗合。 另有天竺國之比丘也說「器物如骷髏,飯如蟲衣如蛇」;唐國之道宣律師也說「器乃人之骨也,飯乃人之肉也」。 無知的僧人不可能知道這些人的說教,卻在實行這說教,實在是難能可貴的。 一般人即便達不到這僕役僧的境界,能夠明白這些道理的話,五欲就會漸漸消失,達到內心清凈的。 ——「不懂得這個道理的人,貪慾精美衣食,厭惡粗食敝衣,儘管程度不同,都是輪迴之因。 (中略)實為徒勞無益,在夢幻的世界中長眠不醒,可悲可嘆。 」 「某怪人野地看屍發願的故事」也是大致相同的寓意。 大概情節是某人在野地里看見一醜陋女屍回家后,腦子裡總是出現女屍的影像,與妻子相擁入睡時,摸著妻子的臉,覺得那額頭、面頰、嘴唇等無不與死人相像,於是醒悟到世事無常。 書中說「讀了《摩何止觀》,為人死身腐,終抬骨化煙而悲嘆,然未讀此文之人,竟能自動發願」,就更加難得了。 要問究竟何為修行,就像禪師坐禪那樣瞑目沉思,將意念專註於一事。 這一事即是,自己之身本是父母建樂的產物,產生於不凈不潔的液體,用《大智度論》中的話說,「身內的欲蟲在人們交合時,男蟲為白精,如淚而出,女蟲如赤精,如唾而出,二蟲隨骨髓如唾淚而出」,是這赤白二液融合為自己的肉體的。 其次出生時要從一個充滿臭氣的通道出來,生出來后要大小便,鼻孔要流鼻涕,嘴裡呼出臭味,腋下出著粘汗,體內積存著糞。 尿、膿、血和油脂,內臟里塞滿污穢之物,各種蟲子聚集在裡面,死後屍骸被野獸噬咬,被飛禽啄食,四肢分解,內臟外流,臭氣熏人,惡臭散到五里之外,皮膚變成黑紫后,比狗的屍體還醜陋,總而言之,要想成此身從出生之前直到死後都是不凈的。 《摩河止觀》這本書里,論述了這些思索的順序,人體的不凈由來於種子不凈或五種不凈等等,解釋得非常詳細。 書中還細緻描述了人死之後的屍體變化過程。 第一個過程叫做壞相,第二個過程叫做血塗相,第三個過程叫做膿爛相,第四個過程叫做青瘀相,第五個過程叫做埃相,還未觀透這五相時,一味傾心戀慕他人,一旦達觀之後,剛才還感覺美的事物,突然之間變得不堪忍受,恰似沒有看到大糞時尚可吃飯,一旦聞到了臭氣,便噁心得難以下咽就是一個道理。 然而有時,只是獨自一人靜坐,思考這些道理,想象變化的過程,仍然難於體會的時候,偶爾要到放置死屍的地方去,親眼觀看《止觀》中所寫的那些現象的發生,也是其中一個方法,上面講述的僕役增就是進行了這個實踐。 那僧人每天夜裡去蓮台野,不止一遍兩遍,而是反覆無數次觀察屍體的變化,將壞相。 血徐相、膿爛相牢記於心后,回到室內,只要端坐冥想,便歷歷如在眼前。 不僅如此,即使是眾人眼中的美女,在這行者的眼裡也不過是一個醜陋的,由腐肉和膿血裝填的皮囊,因此,試驗修行功效時,常找來一美女,讓其坐在眼前,凝神靜觀。 修成此功的行者,活生生的美女不僅在行者自身眼裡變得醜惡不堪,就連第三者看來也變得同樣醜惡了。 那位僕役僧奉主人之命,凝神看粥時,米粥化為一堆白蟲即是這種情況,就是說,不靜觀修成正果時能出現這樣的奇迹。 根據少將滋乾的日記記載,他的父翁老大納言也是修的不靜觀,老大綱言由於那失去的鶴——聲斷碧雲外,影沉明月中的佳人的情影,難以忘懷,不堪斷腸之痛,為打消這幻影而起了這個念頭的。 那天夜裡,父親給滋干講了許多,從解釋什麼是不靜觀講起,講到想要忘記對背叛自己的人的怨恨,忘記眷戀之情,拂去印在心底的那人的美貌,斷絕煩惱才修行的,自己的行為雖然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但這正是在修行之中。 「這麼說父親並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去吧?」 等父親的講述告一段落時,滋干問道。 父親點了點頭。 父親早在幾個月前就常常選擇月明之夜,趁家人熟睡后,漫無目標地跑到野地里的墳場去,專註於觀想,天亮時再悄悄回來。 「那麼父親已經想明白了嗎?」 「沒有。 」 父親站住了,望著掛在遠處山端的月亮,嘆了口氣。 「難哪。 成就不靜觀,並不像說說那麼容易的呀。 」 後來,無論滋干問什麼,父親再也沒有說話,好像在專心思考什麼,一直到了家都沒有再開口。 滋干夜裡跟著父親走這麼遠的路,這是僅有的一次。 父親早就瞞著別人去幹這種事了,恐怕後來又去了幾次,但父親既不想帶滋干去,滋干也不想跟父親去了。 那麼,父親跟還不懂事的幼童談論自己的心事,是出於什麼考慮呢?滋干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生中只有這一次和父親談了那麼長時間的話。 當然大部分是父親在說話,滋干在聽,父親的語調最初很沉重,帶著令少年感覺壓抑的沉鬱感,但說著說著,漸漸變成如泣如訴的語調,最後竟變成了哭腔。 在幼小的滋子看來,忘記對方是個小孩,不擇對象的傾訴內心的父親,是很難成就此觀念的。 恐怕不論如何修行也是徒勞的吧,這使滋干感到恐懼。 他不能同情因懷念所愛之人而日夜煩惱的父親,不堪苦惱而求助佛道的行為,但又不能不為父親感到憐憫和痛心。 他對於父親不去努力保存母親美麗的印象,將母親比做令人作嘔的棄屍,想象成那樣腐爛醜陋的東西,不禁懷有近似憤怒的反抗心。 在父親說話時,他有好幾次忍不住要說出: 「父親,求求你,請不要玷污我最喜愛的母親。 」 自從那天晚上以後,過了十個月,第二年夏末,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不知他最終從色慾的世界中得到了解脫沒有。 不知他能否把自己曾經那樣眷戀的人,想象成一堆不值一顧的腐肉,得以清雅、高貴、豁然地死去的,還是像少年滋干猜想的那樣,未能得到怫的拯救,再次被所愛的人的幻影纏繞,八十老翁的心中燃燒著熾熱的愛情咽氣的呢。 ——滋於無法舉出具體的事例說明父親內心激烈鬥爭的結局,然而父親的死法絕不是人們羨慕的那種平靜的往生。 由此來推測,滋干覺得自己那時的猜想好像沒有錯。 從一般的人情來說,對出走的妻子不能忘懷的丈夫,會把愛轉移到妻子給他生的孩子身上的,以此來緩和無法排解的思念,然而滋乾的父親不是這樣。 在他看來如果不能挽回妻子的話,屬於她的任何東西,包括她的親生骨肉,都不能代替對她的懷念。 父親對母親的愛戀就是這樣的純粹,這樣的執著。 在滋乾的記憶中,父親並不是沒有跟他和藹地說過話,但是話題僅僅限於談及母親時,除此之外,就是個冷冰冰的父親。 父親滿腦子都是母親,以至於無暇顧及孩子,然而滋干不僅不覺得父親的冷淡可恨,反而感到高興。 自從那天晚上以後,父親對孩子越來越冷淡,似乎把滋干全都忘記了。 一天到晚只是茫然凝視著面前的虛空,因此,有關最後一年中的父親的精神生活,父親雖然沒有對他講過什麼,但是,從父親又恢復了酗酒,從父親儘管把自己關在怫堂里,牆上卻不見了菩賢菩薩的畫像,而且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詩,不再誦經文等等可以略見端倪。 關於老大納言臨終前一段時期的精神狀態,筆者很想找到更詳細些的資料,可是在滋乾的日記中沒有得到,所以,從前後的情況來判斷,只能這樣認為,他最終也未能得到拯救,——被心愛的人的美麗幻影打敗,懷著永劫的迷惑死去。 也可推論出,這件事對於老大綱言本人來說雖是非常痛苦的結局,但對於滋干來說,父親沒有冒讀母親的美麗而死去,是最值得慶幸的事了。 第12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推理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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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將滋乾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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