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苦難、浪漫、理想、獻身……」林雲頭靠在舷窗邊,動情地看著下面異邦的大地,喃喃地說。
格莫夫說:「你說的是過去的和小說中的西伯利亞,現在這裏只剩下失落和貪婪了,在下面的這塊土地上,到處是無節制的砍伐和獵取,從油田泄漏的黑色原油到處流淌……」
「中國人,」列瓦連科在前面的駕駛座上說,「這裏也有不少中國人,他們用能把人眼睛喝瞎的加酒換走我們的毛皮和木材,他們賣的羽絨服裏塞的是雞毛……不過格莫夫博士的朋友我還是信任的。」
我們都沉默了,飛機像一片狂風中的小樹葉上下起伏,我們裹緊大衣忍受著寒冷的折磨。
飛機持續了大約二十分鐘,飛機開始降落。我看到下面一大片林間空地,飛機最後就降落到這片空地上。下飛機前,格莫夫說:「把大衣留下,用不著的。」我們覺得不可理解,從剛打開地機艙門撲進一股逼人的寒氣,外面寒風飛雪的世界更是讓人望而生畏。列瓦連科留在飛機上等我們,格莫夫下飛機後徑直走去,但我憑腳下的感覺知道我們是在沿一條鐵軌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露出地面的隧道口,但從這裏就能看到它被一道混凝土牆堵死了。我們進入了混凝土牆前的一小段,總算暫時避國了一些寒風。格莫夫用手扒開積雪,用力搬開雪下面一塊突出的大石頭,我們看到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黑洞口露了出來。
格莫夫說:「這是我挖的一條支洞,有十多米長,繞過了這堵混凝土牆。」他說著從一個袋子中拿出三支很大的充電電筒,遞給我們每人一個,自己拿著一個,示意我們跟上後鑽進了洞裏。
我緊跟著格莫夫,林雲在最後,我們在這低矮的洞裏幾乎是爬行著前進。在這窄小的空間裏,我感到一種幽閉窒息的恐懼,隨著向洞內深入這恐懼漸漸增大,但格莫夫突然站只了身,我也站了起來,手電光中,我看到我們面前是一個寬敞的隧道,隧道成一個平緩的坡度通向地下深處,剛才在外面我感覺到鐵軌沿著隧道小時在黑暗中。我用手電照照隧道的洞壁,發現平滑的水泥壁面上有許多釘銷和綁紮用的鐵環,原來顯然架有很多電纜。我們沿著隧道向下走去,隨著深度的增加,寒冷的感覺漸漸消失了,後來嗅到了潮濕的味道,又聽到了滴水的聲音,這裏的溫度已到了冰點之上。
眼前的空間突然擴大,我手中的電筒射出的光柱失去了目標,仿佛從隧道中來到了漆黑的夜空下。但仔細看看還是能看到手電照在高處的光圈,只是照到的洞頂很高,光圈變的很大很暗,看不太清楚。我們的每一個腳步聲都引起了不止一次的回聲,我真把握不住這個地下洞廳有多大。格莫夫站住了,點上一支煙,開始對我們講述:
「四十多年起,我在莫斯科大學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我同成千上萬的人一起,看著剛從太空返回的加加林乘坐的敞蓬吉普車穿過紅場。他揮著鮮花,胸前掛滿勳章。那時我熱血沸騰,懷著去一個全新的世界創造一個偉大業績的渴望,主動要求去正在組建的蘇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
到那裏後,我對領導說,我想幹一種沒有任何基礎、完全開拓性的工作,多麼艱苦我不在乎。他說那很好,你去參加3141項目吧。後來我知道,這個代號是計劃者隨便用圓周率值定下的。見到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已好幾天了,我仍然不知道項目的內容。項目負責人是尼古拉伊·納爾諾夫院士,這是個極少見的人,即便在當時,他也屬於在政治上反常狂熱的那一類,他偷偷看托洛斯基的著作,對全球革命的思想入了迷。當我問他3141項目的內容時,他這麼說:『格莫夫同志,我知道最近太空飛行的成就對你很有感召力,但那算什麼?加加林在軌道上並不能把一塊石頭扔到華爾街那些資本家的頭上;我們的項目就不同了,如果我們成功,將使帝國主義的所有坦克變成玩具,將使他們的機群像蝴蝶一樣脆弱,將使他們的艦隊像一堆浮在水面上的硬紙箱一樣不堪一擊!』
後來我就到可這裏,我是第一批來的,那時這裏的景象同你們剛才在地面上看到的一樣,那天也下著大雪,這塊空地剛清理出來,地面上還殘留著樹樁子。
以後的事我就不詳細說了,即使有時間,我也懷疑自己的精神是否能承受。你們只需要知道,我們所在的地方,曾是世界上最大的球狀閃電研究基地,在這裏,對球狀閃電的研究持續了近三十年時間,最多的時候,曾有五千多人在這裏工作,蘇聯最優秀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都或多或少地卷入過這項研究。為了說明在這項研究上進行了多麼巨大的投入,我只舉一個例子,你們——」
格莫夫把手電照向後面,我們看到,在我們剛近來的那條遂洞旁邊,還有一個高大的遂洞口。
「這條遂洞一直通到二十公里之遠,當時為了保密,所有運進基地的物資都在那裏卸車,然後通過這條遂洞運進來。這就造成了大量的物資在那裏無端地消失,為了使這一點不引起間諜衛星的注意和懷疑,就在那裏建了一座小城市,而同樣是為了保密,那個城市裏不能住人,只是一座無用的空城。
為了隱藏研究中人工雷電產生的輻射,整個基地都建在地下。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中等大小的實驗市,基地的其他部分都被堵死或炸毀,現在無法進入了。
在這裏曾裝備過世界上最大的雷電模擬系統、複雜的磁場發生裝置和巨型航空風洞等大型實驗設備,以從各個角度最大限度地模擬球狀閃電生成的環境。你們看這個——」
我們來到一個高大的梯形水泥台前。
「你們能想象幾層樓高的白金電極嗎?它當時就安裝在這個台子上面。」
他彎腰從地上拾起什麼東西,我接過來,沉甸甸的,是一個金屬球。「好象是球磨機裏的那種鐵球。」我說。
格莫夫搖搖頭:「當時進行雷電模擬實驗時,洞廳頂部的一些金屬構件被閃電熔化,滴下來冷卻後就形成了這種東西。「我用電筒照照周圍的地面,發現有很多這種小金屬球,「在中心實驗室中,巨型雷電模擬器產生的閃電強度比自然界中自然閃電大一個數量級,以至於北約的核監視系統檢測到震波後,認為是地下核試驗,而蘇聯政府承認了他們的說法,在核裁軍談判中因此吃了不少虧。這種閃電試驗進行時,地面上地動山搖,閃電在地下產生的臭氧排到地面,使這方圓百公里的空氣都有一股異常的清新味。在進行雷電模擬的同時,還開動磁場發生設備、微波激射裝置和大型風洞,模擬各種條件組合的閃電,再把結果輸入巨型計算機系統進行分析。部分試驗的各種參數已經遠遠地超過了自然雷電的極限條件,超強度的閃電被放置到迷宮般複雜的磁場中發生,或放到能在短時間內使一個小湖泊沸騰的微波輻射中發生……三十年匯總,這裏的試驗研究從未間斷過。」
我抬頭仰望那座放置巨型電極的梯形台,它以深深的黑暗為背景,在我們電筒的三道光柱中顯現出來,真像密林中阿茲台人的祭壇,有一種神聖感。我們這些球狀閃電可憐的追尋者,此時就像朝聖者來到了最高的聖殿,心中充滿了恐慌和敬畏。我看著那水泥的金字塔,心想在過去三十多年漫長的時光中,有多少像我們這樣的人在上面作為祭品犧牲呢?
「結果呢?」我終於問出了這個最致命的問題。
格莫夫又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沒有說話。手電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還是使我想起了張彬,想起了他講述自己那對一個球狀閃電研究者來說難以言表的痛苦時的樣子。於是我替格莫夫把話說了出來:
「從來沒有成功過,是嗎?」
但我立刻發現自己想錯了,格莫夫笑了笑說:「年輕人,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福爾摩斯說過,案件不怕離奇就怕平淡,平淡無奇的案子是最難破的。如果三十年的研究沒取得一點成功,那這事就太離奇了,這種離奇會激勵人們幹下去。可悲的是,現在連這種離奇都沒有了,只有讓人心灰意冷的平淡。我們成功過,三十年間成功地產生了27個球狀閃電。」
我和林雲再次被震撼了,一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格莫夫又笑了笑:「我能想象你們倆此時不同的感覺:少校肯定高興,因為軍人只關心這東西轉化為武器的可能性;而你呢,則悲哀,就像斯科達到達南極點時,看到阿蒙森留下的挪威國旗時一樣。但你們這些感覺都沒有必要,球狀閃電仍然是一個迷,現在對它所知道的與三十多年前我們第一次來到這裏時一樣多,我們真的沒有得到什麼。」
「這如何理解呢?」林雲驚奇地問。
格莫夫緩緩吐出一口煙,眯眼看著光柱中那錯綜變幻的煙霧,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
「第一次成功產生球狀閃電是在1962年,也就是研究開始後的第三個年頭,我親眼見到了它,在雷電模擬器的一西放電後它出現在半空中,淡黃色,飛行時拖著一條光尾,大約二十秒後在空氣中無聲的消失了。」
林雲說:「我能想象你們當時的激動。」
格莫夫搖搖頭:「你又錯了,當時球狀閃電在我們眼中只是一個普通的電磁現象,3141項目最初並沒打算做到很大的規模,當時上自科學院和紅軍的最高領導者,下至參加項目的科學家和工程師都認為,對於一個已經把人送上太空的國家來說,只要集中科研力量,人工生成球狀閃電只是時間問題,事實上,研究拖了3年才出成果已經出乎大多數人的預料了。當那個球狀閃電出現時,我們的感覺只是如釋重負,誰都沒想到,還有27年漫長的歲月和最後的失敗在等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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