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瞎子見昆侖摩勒舍命相救,他卸嶺群盜都是做聚夥的勾當,最重要「義氣」二字,身為首領怎能只顧自己脫身?喉嚨中低吼一聲,摔開拖著他逃跑的兩名盜夥,腳下一點地,直沖回大殿,抬腳處踢起一片白灰,將爬上啞巴大腿的幾條蜈蚣趕開。
此時啞巴托舉木梁,早已不堪重負,瞪著牛眼,鼻息粗重,見身為天下群賊首領的盜魁竟然冒死回來救援,心中好生感激,滿是紅絲的眼睛中險些流下淚來,不過被重梁壓迫根本無法抽身出來,片刻也難支撐,有心讓首領快退出去,但苦於口不能言,只是直勾勾瞪著陳瞎子。
陳瞎子也不愧是一眾盜賊的大當家,真有臨機應變的急智,見有一截折斷的蜈蚣掛山梯被丟在一旁,當即抬腳鉤過來抄在手裏。這竹梯可長可短,實際上也無截段之說,可以隨意拆卸組裝了繼續了使用,而且輕便堅韌,非普通竹制器物可比。
陳瞎子將竹梯拿在手中的同時,啞巴昆侖摩勒便已支撐不住,天崩地塌般地倒了下來,大木梁隨即跟著下壓。說時遲,那時快,陳瞎子將手中竹梯豎起,立在梁下,那木梁壓到竹梯上稍微頓了一頓,竹梯韌性就已承受不住這股巨力,只聽「啪嚓」一聲,這半架蜈蚣掛山梯登時裂成碎片,木梁轟然落地。
木粱的下落之勢,也就是這麼稍一延遲,陳瞎子已趁機拽了住啞巴,使他從粱下脫身出來。牽一發而動全身,橫梁的倒塌使得整座重簷歇山大殿出現了瓦解崩塌之兆,泥土碎瓦哧哧掉落。
陳瞎子拽了啞巴昆侖摩勒躍出殿門,對門外幾個盜夥叫個「燒」字。那幾人會意過來,急忙將馬燈摔入殿內,馬燈在朱漆抱柱上撞碎了燈盞,裏面的洋油和火頭淌了出來,大殿本就以木料為主體結構,被火頭一燎,烈火頓時呼啦啦燒了起來,成群的蜈蚣都被燒死在其中。
陳瞎子趁亂查看啞巴是否受傷,這昆侖摩勒從閻王殿前轉了個來回,猶如已經死了一遭,雖是熊心虎膽之輩,也不由得神情委頓,直到嘔了一口鮮血出來,胸口裏被重壓窒住的一股氣息才得以平複,對眾人連連擺手,示意死不了。
群盜在古墓中放起火來,想要另覓出路。這殿門外是片花園般的庭院,也是昔時洞天中的一處古跡,不過那些假山園林中也藏有毒物,被殿中火勢所驚,紛紛從岩石樹根的縫隙中遊走出來,瞧得人眼也花了。幸存的幾個人被困在地宮中無從進退,只好互相打個手勢,要從開始著火的大殿頂部,按原路攀著絕壁回去。
但其餘幾架蜈蚣掛山梯都放在殿頂,群盜雖有翻高頭的本事,奈何大殿太高無法攀登,正急得沒處豁,忽見殿頂紅衣晃動,原來是留在山隙處把風的紅姑娘聽到下面動靜不對,便帶著幾個盜夥下來接應,眼見勢危,急忙把竹梯放了下來。陳瞎子等人抓著了救命稻草,哪敢再在這極陰極毒的地宮裏耽擱,攀著竹梯就火燒屁股般地逃了上去,真好比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
陳瞎子爬到殿頂,覺得腳下屋瓦顫抖,灼熱難當,殿中火頭想是已燒得七七八八了。想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有二十幾個弟兄死在了這古墓的偏殿之中,心中不禁黯然。這次當真大意了,但誰又會想到地宮裏有這麼多蜈蚣,而且毒性之猛,普通的防毒秘藥根本奈何它們不得,雖帶了五毒藥餅,也沒起到絲毫效用。不過眼下生死關頭,還不是懊惱悔恨之時,當即一咬牙關,帶著眾人伸展竹梯,從刀削般的絕壁上,直往山巔的出口爬了上去。
剩下的這幾個人,用蜈蚣掛山梯前端的百子掛山鉤鎖住岩縫,或是直接掛住橫生出來的松樹支幹,幾架竹梯輪翻使用,在鏡面一樣的絕壁上攀援而上。這些人中就屬啞巴昆侖摩勒最擅攀爬,越是險處,越是能施展他一身猿猱般的本領,他和紅姑娘保在陳瞎子身側,跟著眾人越上越高,穿過白茫茫的霧氣,已見到一線天光刺眼,眼看脫身在即。
腳下則是雲霧繚繞,往下看去心驚膽寒,饒是群盜賊膽包天,九死一生地逃到這裏,也已是個個手軟腳顫腿肚子打哆嗦,不敢再向深穀裏看上一眼了。
陳瞎子更是心焦,身在絕險的古壁上攀爬竹梯,卻是滿心的不甘,見紅姑娘遞過掛山梯來,隨手接過,搭在頭頂的岩隙中,三倒兩躥就爬到了竹梯頂端,提氣踏住竹梯,赫然見到眼前的青石縫裏,生著一只海碗般大的紅色靈芝。他心中正自煩亂,見是株懸崖絕壁上生長的靈芝草,想也沒想,就伸手去采。
不料那靈芝被穀中的毒蜃浸潤,早已枯化了,空具其形,一碰之下,頓時碎為一團鮮紅的粉末,在他面前飄散開來,陳瞎子心中猛地一動:「有毒!」在古墓地宮裏,花螞拐全身溶化成熱蠟般的情形,立刻在他腦中閃現,正所謂「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驚之下,全然忘記了處在深穀峭壁之上,只顧躲閃那團血紅的粉塵,竟用腳猛地一蹬石壁,手中抓著的蜈蚣掛山梯也未放開,連人帶梯離了石壁,等明白過來的時候也晚了,已然懸在了空中,忽地一聲,直墜向雲霧深處。
攀在陳瞎子下方的啞巴聽到風聲不對,急忙抬頭看去,恰好陳瞎子從半空拖著竹梯落下。啞巴昆侖摩勒眼疾手快,趕忙將手中正拖著的一架蜈蚣掛山梯伸出,正搭在陳瞎子的竹梯一端,可啞巴管前顧不了後,雖然兩架竹梯鉤了個結實,他掛在山壁上的那架竹梯,卻因用力過猛從岩縫裏松脫了,兩人做一堆又往穀底跌落。
陳瞎子和昆侖摩勒兩人,向下落了不到數尺,正巧石壁上有株橫生在岩縫裏的古松,兩架掛在一起的竹梯被松樹攔住。蜈蚣掛山梯都用特殊竹筒制成,韌性奇佳,兩人各自抓住一端,被懸吊在了半空。兩架竹梯傾時被下墜的重力扯成了一張彎弓,顫顫巍巍之際,兩人身體就像是天平般搖搖晃晃地一起一落,四條腿在深澗流雲中憑空亂蹬,想踩到山壁上凹凸不平的地方將身體穩住,但山壁上都是綠苔,一踩就滑出一條印痕,石屑綠苔紛紛掉落,情況危險到了極點。
不等二人再有動作,陳瞎子的竹梯前端百子鉤就吃不住力,一聲悶響折為兩段,啞巴雖還掛在松樹上,可陳瞎子卻再次向下跌落。這回再無遮攔,耳畔只聞得呼呼風響。腦中「嗡」的一聲,在一瞬間變成了空白,但陳瞎子自小下了二十年苦功,練就了一身以南派腰馬為根基的輕功,在這種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那二十年苦功終於顯示了作用。
他下墜的過程中看到兩側山壁岩面間的空隙越來越窄,瓶山上的這道大裂隙馬上就要到底了,好在面臨奇險,心中還未亂得失去理智,非常清楚如果此刻再有遲疑,腦袋就先撞到石頭上了。他身在半空中將全身力量灌注於腰腿之間,把始終緊緊握在手中的蜈蚣掛山梯猛地打了個橫,隨著一陣竹子摩擦岩石的刺耳聲響反複激蕩,蜈蚣掛山梯用它的長度和韌性,硬生生橫卡在了收攏的兩道山壁之間。
陳瞎子吊在竹梯下邊,感覺天旋地轉,雙手都被破損的竹坯割出了許多口子,加上剛才把蜈蚣掛山梯橫甩之際,把胳膊挫了一下,差點沒掉環兒,這時候好像兩條胳膊已經和身子離骨了,除了一陣陣發麻,竟然完全不覺得疼。
這架蜈蚣掛山梯已經發揮了它自身數倍以上的功效,此刻已是強弩之末,他的身子再多懸一會兒,梯子非斷不可。於是趕緊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攀回梯子,附近只有一塊很小的凸岩可以立足,想也沒想就立刻站了上去,張開雙臂,平貼在冷冰冰的岩壁上,心中狂念了數遍:「祖師爺顯靈。」 陳瞎子緩了片刻,心神稍定,看了看前後左右,心想自己現在這是在哪,上下左右全是白蒙蒙的霧氣,前後兩側是陡峭的山壁,下面還遠遠沒到底,但看石山裂縫的走勢,少說下面還有十餘丈深才能合攏。由於上行下行之時,為求岩縫松石的縫隙掛山而行,並不一定是直上直下的方向,這回落下來卻已遠遠偏離了那座古墓裏的大殿。
山底的空氣還有幾分陰寒潮冷,石壁上盡是濕滑的綠苔,據他估什距離大岩縫底部還有十多丈的高度,而且白霧中的能見距離只有十餘步,縱有夜眼也看不清下面的地形。拿鼻子一嗅,聞到古墓中燃燒的味道,算是知道了大致的方位,是離此十餘丈開外。估摸這處山縫的最底下,不是亂石便是更窄的縫隙,跳下去等於是自己找死,最要命的是蜈蚣掛山梯已經快散了,無法再用。
陳瞎子又向上望了望,在這深縫裏根本不見天日,而且這裏邊還不大攏音,無法大聲喊叫通知啞巴等人,上邊的人往下喊他也聽不到。絕壁上那唯一可以容身的凸岩又窄又陡,必須張開身體貼在山壁上才能立足,剛站了一會兒便已腿腳發酸,暗道不妙,就算有手下前來就應,等他們一步步攀到這裏,黃花菜也都涼了。
陳瞎子心中有數,如今已入絕境,自己最多能保持這個姿勢在山壁上站一盞茶的工夫,到時候腿一軟,就得一頭栽到最底下去。在摔死之前自己可以有兩個選擇,第一是苦等救援,但遠水不解近渴,不能全指望其餘盜眾能及時找到自己;另外便是憑著自己的身手,找到能攀爬的地方,攀岩下到大裂縫的底部,看看兩側有沒有路可以出山。
稍一思量,他便已想明白了,要想活命還得靠自己,而且時間拖得越久越為不利,強忍著腰腿拉神著的酸麻,望著附近的山岩,想找下一個立足點,但霧氣太濃,稍遠處全籠在霧中,只是在左側的斜下方,白霧中若隱若現有個陰影,細加辨認,那東西像是長在山壁上的一株歪脖子松樹。
陳瞎子為了確定那裏是否承得住他,先摳下一塊碎石扔將過去。石頭打在樹幹上傳出「啪」的一聲響,然後又滾落下去,隔了許久才傳上來石頭落地的聲音,複又掐算了一下距離,懸在半空不能助跑,直接跳過去的把握不大,但除了那霧中的歪脖子松樹之外,四周都是近乎直上直下的山壁,再無其餘的地方可以落腳,手腳已經愈發酸麻,再耗上片刻必死無疑。
由於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陳瞎子的腿已經開始打哆嗦了,他咬了咬牙,決定孤注一擲跳到那株歪脖子松樹上,閉上眼睛讓自己盡量放松一點,擬定先一步躥出,踩到那架橫卡在山隙間的蜈蚣掛山梯上,再躍向最遠處的歪脖子松,這樣是最為穩妥的,但前提是蜈蚣掛山梯還經得住他一踏之力。
體力和時間都不允許他再多想了,陳瞎子把生死二字置之度外,深深吸一口氣,雙手在壁上輕輕一撐,橫著一步跨了出去,飛身提氣踏向了蜈蚣掛山梯,這一下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拿自己的生命做乾坤一躍,決定生死的一步就在這瞬息之間躍了出去。
腳掌剛踩到竹梯,立刻猛地向下一沉,竹梯被踏成了一張彎弓,僅存的韌性把陳瞎子彈了起來,隨後蜈蚣掛山梯喀嚓一聲從中斷開,落進了亂雲迷霧深處。借著那一彈之力,他口中呼嘯一聲,全身淩空躍向雲中的歪脖子松樹。他已竭盡所能,貓腰弓身,雙臂展開,耳邊氣流呼呼作響,整 個人像是一只大鳥般落向斜下方的古松。可就在他將要落地還沒落地的那一瞬間,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霧中的古松也越來越清晰,他看那亂雲間的松樹黑糊糊在微微顫動,好像根本不是什麼松樹。
陳瞎子心中大驚,但身體已經落下,他就是大羅金仙也不可能中途轉折,還沒等他看明白那原本以為是歪脖子松的東西是什麼,雙腳便已踏到一處好似枯樹皮的地方,身體也隨即被下落的力道摜倒。
大裂縫越往深處光線越暗,而且底部白霧更濃,陳瞎子剛剛著地,還立足未穩,只見落足之處,是一層層黝黑發亮的甲殼,竟像一只大蜈蚣的腦殼,沒來得及再看,眼前就一花,「轟隆」一聲騰雲駕霧般迅速升向天空。
第十五章 驚翅
山巔上的群盜正自望眼欲穿,這時候,忽聽下方山壁像開了鍋似的嘩啦啦嘩啦啦一陣亂響,這幾百號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劇烈響聲所懾,擠到崖邊往下一望,都驚得張大了嘴,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只見山隙深處的亂雲濃霧,被一團黑氣沖得四散,一條一丈許長的大蜈蚣,從穀底飛快地爬了上來。這大蜈蚣以扁平之環節合成二十二節,頭頂烏黑,第一節呈黃褐色,其餘各節背面深藍色,腹面暗黃,每節有足五對,生口邊者變為鰓腳,鉤爪銳利靈動。
最奇的是這蜈蚣背生六翅,三對翅膀都是透明的,猶如蜻蜓翼翅,全身冒著黑氣,背脊上從頭到尾有條明顯的紅痕,百餘只步足分列兩側,須爪皆動,抓撓著近乎垂直的絕壁,恰似一條黑龍般轟隆隆遊走而上。
更令眾人意想不到的是六翅蜈蚣頭上還趴著個人,那人身著青袍,背有鴿籠,臂上系了條朱砂綾子,衣襟紅綾呼烈烈地隨風飄動。不是旁人,正是卸嶺盜魁陳瞎子,他抓著大蜈蚣頭上的一對齶牙拼命扯動,大蜈蚣顯然是受了驚,從深澗裏卷著一陣黑風,沿著陡峭的絕壁沖上山巔。
這蜈蚣性喜陰涼,在白晝間潛伏在陰濕的穀底,有陽光的時候輕易不肯現身,誰知被陳瞎子誤打誤撞,竟然跳到了它的頭頂,頓時驚得它躥上山巔,竟也忘了吐毒,到得絕壁盡處,猛地鞠起腰來,首尾著力,一跳便有十餘丈高。
留在山巔的盜眾裏面,也不乏見多識廣的,但無論如何沒料到從幾百丈深的山縫中,會躥出這麼大一條蜈蚣。凡是蜈蚣之屬,均以步足多少判定習性猛惡,混亂中來不及細數,但這蜈蚣的步足之多,足以到讓人頭皮發麻發炸的程度,而且老蜈蚣活上百年才能生出一對翅來,它竟有六翼,這得有多大道行? 卸嶺群盜,以及工兵營和手槍連的軍卒都帶得有槍,可見了這蜈蚣的聲勢都自駭得呆了,發一聲喊,四下裏散開躲避,誰也沒顧得上開槍,不過如此一來,倒是救了陳瞎子的性命,否則亂槍齊發,他就不免被射成篩子。
可眼下陳瞎子的境地也好不到哪去,他被這蜈蚣向上迅速爬行躥出的力量扯動,身體如同一只毫無重量的紙鳶,但知道一放手就得摔成肉餅。忽然陽光耀眼,蜈蚣竟是離開崖壁躍在了空中,它那三對翅膀只是擺設,從穀底狂沖上天,全借著受驚後亂躥而形成的一股巨大沖擊力,見天光明亮,哪裏還肯停留,在半空中一個轉折,便擺頭甩尾地落了下去,掉頭遁入深潤,將一名攀在岩壁上的盜夥撞下了深澗,瞬時之間就隱沒進亂雲之中,隨著一陣爆炒鹽豆般的抓撓牆壁之聲止歇,六翅蜈蚣就此不見了蹤影。
陳瞎子被這六翅大蜈蚣下落時從頭頂甩落,翻著筋鬥跌落在山巔的一株大樹樹冠上,好在那樹枝繁葉茂,並未傷到筋骨。即使這樣,也覺全身疼得徹骨,摔了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腦袋裏七葷八素的,全然不知天上地下。
羅老歪見那大蜈蚣遁入雲深處,這才掏出槍來射殺了幾名逃兵,收攏住部隊,趕過去將陳瞎子從樹上抬了下來。此時啞巴昆侖摩勒等人也爬上山巔,眾人惦記首領安危,都湊過來看陳瞎子的死活。
羅老歪連著呼喚了數聲,陳瞎子緊閉的雙眼方才睜開,「啊」了一聲,疼得他直嘬牙花子。剛才從下到上,又從上到下,幾個來回下來,頭都暈到家了,眼前金星亂冒,看什麼東西都是重影的,緩了半天才怔征地對羅老歪說:「羅帥啊……你怎麼長了倆腦袋?」 羅老歪通過盜墓大發橫財擴充軍備的計劃全指望著陳瞎子,此時見他無恙,自是不勝之喜,而且剛才人人親眼目睹,陳瞎子站在蜈蚣頭上飛至半空,又自毫發無損地逃脫險境,那豈是尋常之輩能做到的?眾人都贊歎道:「陳總把頭,不愧是綠林道上的總瓢把子,真有通天的手段,今日親眼得見,實令我等心服口服,願誓死追隨左右……」 陳瞎子驚魂未定,但卸嶺魁首的風度卻不能失了,勉強咧嘴笑了一笑,哆哆嗦嗦地抱拳說道:「承讓,承讓,英雄身後是英雄,好漢身邊有好漢。若不是眾兄弟義氣深重,肯出死力舍命相救,就算陳某人有三頭六臂,恐怕也活不到現在了。」 說著話陳瞎子就想掙紮著站起身來,可才發現兩條腿像面條般發軟,軀殼中三魂飄揚,七魄飛蕩,又哪裏站得起身。
羅老歪趕緊一招手,喚過幾個手下,湘西山路多,即便是有權有勢之人,出門騎馬乘轎也都不方便,所以二人抬的滑竿比較普遍,就找了副滑竿把陳瞎子抬了,重整了隊形,退回瓶山腳下。
直到日暮黃昏,陳瞎子才算還了陽。這回盜墓出師不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敗,越捉摸越是不甘,有幾分後悔沒聽搬山道人鷓鴣哨的話,但是身為卸嶺魁首,率眾盜墓無獲,今後還有何面目與人說長道短?綠林道上命不值什麼,反倒是臉面最為重要,可就算再帶人進入地宮,也無非重蹈覆轍,那古墓裏簡直就是毒蜃的巢穴,單憑卸嶺之力根本就沒法對付。
正在陳瞎子猶豫躊躇之際,紅姑娘在旁勸道:「如今遠入洞夷之地,天時地利已失,何不暫且退回湘陰,徐圖良策……」 羅老歪一聽紅姑娘勸陳瞎子退兵,那如何使得,不等她說完,就插口打斷了話頭:「且住,我羅老歪是行伍中人,圖的是旗開得勝,最忌無功而返,既然帶著弟兄們來了,空手回去怎麼交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從上邊進不去,就從山底挖開墓門,一步步鋪著石灰過去。這在兵法上叫步步為營,雖是吃些工夫,卻最是沒有破綻,就算墓中有條六翅蜈蚣,我操他奶奶,老子叫手下幾道排槍打過去,也管保射它百十個透明窟窿。」 羅老歪說完,正好看見紅姑娘在晚霞中容顏之美,加上眉宇間英氣颯然,實是明豔不可方物,忍不住又動了先前的念頭。他知道紅姑娘最大的心願,是在大上海重振月亮門的古彩戲法,便勸她道:「咱們盜墓取財,就是為了在亂世中成就一場大業,將來等天下平定了,你羅大哥和陳總把頭免不了封王拜將。到那時,你自是要去燈紅酒綠的上海灘,憑妹子你這小身段和月亮門古彩戲法的手段,加上我不惜血本地來捧你,那真是要錢給錢,要人給人,一定捧你捧得紅透半邊天……」 羅老歪話未說完,臉上就中了紅姑娘一記響亮的耳光,她出手如電,羅老歪臉頰被打得熱辣辣的疼,歪斜的嘴角險些被這一巴掌給抽正了。羅老歪雖是自知剛才一時興起,說走了嘴露出髒話,但自打他當了土皇帝般的軍閥頭子,誰又敢動他羅帥一根汗毛?不禁惱羞成怒,當場就想掏槍斃了這不識抬舉的女子。
陳瞎子素知紅姑娘性格激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為了報仇,曾將仇人全家滅門,而羅老歪更是殺人不眨眼的草頭閻王,這兩人爭鬥起來可大為不妙,趕緊從中勸道:「羅帥暫息雷霆之怒,慢發虎狼之威,愚兄擅會看相,早就觀出你是胎裏道①,只因早年殺人太多,在大德上虧失了些,致使仙骨漸微,不過將來功行透了,也必然有面南背北的時日。想這紅姑娘也是有道骨的,剛才她這一巴掌,拍掉了你三年的晦氣,看來羅帥皇圖霸業指日可成,可喜可賀。」 羅老歪對陳瞎子的本事一向佩服,聽他這麼一說,也就信了八九分,色迷迷地瞪了紅姑娘幾眼,撇著嘴道:「老子也是俠骨柔腸的性情中人,怎會跟弱女子一般見識。將來妹子手癢了,只管再來打過,本帥這張臉,我操他奶奶,根本就是為你長的。」 陳瞎子怕他再胡說下去,又惹出什麼禍來。紅姑娘絕不會是那種看你羅老歪手下有幾萬人馬就不敢動你的人,她真惱起來就連皇帝老子也是敢宰。這兩個一個有勢力、一個有本事,都是卸嶺魁首的左膀右臂,怎能讓他們自亂陣腳,於是趕緊將話頭帶過,部署二進瓶山盜墓的事宜。
如今看來,無論從山巔上傾倒多少袋石灰,也難以波及藏在岩縫地宮裏的毒蟲,再從絕壁下去還是照樣得喂了蜈蚣,而且那條藏在深處的六翅蜈蚣,恐怕用石灰都嗆不死它,只有亂槍齊發才能把它射殺,但大批部隊無法從絕壁下到地宮,只能從墓道裏進去,也只有按羅老歪說的法子,從墓道中步步為營切入冥殿。
首先是趕緊派人回去,加運所需物資,隨後,又將其餘的部隊都部署在瓶山底下的地門附近,按陳瞎子的指示挖掘墓門。
陳瞎子利用他拿手的聞地之術,大致上規劃了幾個方位,都可能是墓道的入口,於是羅老歪指揮著工兵部隊,連夜裏挑起燈來挖掘。
到得中夜,山裏忽然風雨如晦,雨勢越來越大,天地間一片漆黑,只聽得雷聲滾滾。遇上這麼大的雨,松燭火把是沒辦法點了,但在山腳下挖墳掘墓的工程也沒有因此中止,使用馬燈照明,穿著鬥笠蓑衣之類的雨具,在一道道慘白雪亮的閃電和如注的大雨中穴地尋找墓門。
當時,在民間普遍流傳著一種觀念,挖掘古墓的時候,如果遇到天象異常,這是墓中亡魂顯靈的征兆,深山老林中風雨大作的情形,也不由得不讓人心生畏懼。工兵營裏有些人膽小,就難免嘀咕起來,一面挖土,一面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 這個說:「哥哥哎,這雨下得都冒了泡了,大概是墓裏的孤魂野鬼知道有人來動它,哭著求饒呢。」 那個說:「弟弟呀,你沒看天上全是炸雷閃電嗎?這哪裏是怨魂哭嚎,肯定是墳墓中的厲鬼發怒,再挖下去,怕是要有厲鬼出來索命了……」 正說到心虛之處,就聽雨中砰砰兩聲槍響,這倆當兵的倒黴蛋,都被羅老歪拿轉輪手槍從後腦勺「點了名」,哼都沒哼一聲,就腦袋開花死在當場。
原來羅老歪拎著槍來回巡視,監督工兵營挖墓,正好聽見這倆小子叨咕著鬧鬼,頓時殺心大起,隨手兩槍結果了他們的性命,聲色俱厲地喝道:「操你們祖奶奶,都看清楚了,哪個再敢危言聳聽擾亂軍心,這倆就是下場!」 羅老歪這回動了真格的,那兩個被當場槍斃的工兵,連屍體都不派人拖走,就擺在雨中讓大夥看著。四周手槍連的百十號人,凶神惡煞般圍著挖掘場,拉開一條條警戒線,手裏的德國造二十響機頭大張,黑洞洞的槍口隨著視線轉動。工兵們知道厲害,再也不敢多說一句,一隊隊地掄鋤揮鏟,頂著傾盆大雨悶頭亂挖。
第十六章 防以重門
第十七章 甕城
第十八章 神臂床子弩
陳瞎子以前率眾倒鬥,從不曾失手一次,對自己「望、聞、問、切」的手段向來非常自信,可有道是善泳者溺,淹死的從來都是會水的,他以「聞」字訣聽出地下有幾處城郭般大的空間,滿以為挖開了墓道、墓門,擋掉地宮入口的毒液,就可以直搗黃龍了,豈料卻托大了,這回真是進了一條有來無回的「絕路」。
此時也無暇判斷,是否是工兵們砸撬棺槨引來的城中機關,那斷絕來路的千斤閘轟然砸落,只聽甕城敵樓上流水價的機關響成一片,四周黑漆漆的城牆上弦聲驟緊,這突如其來的動靜攪得群盜神經迅速繃緊。
陳瞎子知道這是墓中的伏弩發動之兆,瞬息間便會萬箭齊射。他能統領天下盜賊,自是有過人之處,臨此險境反倒鎮定了下來,自知眾人若是亂逃亂竄,都是有死無生,只有固守待便,尋個破綻,或許還有生機。陳瞎子顧不得再同羅老歪仔細分說,急忙打聲呼哨,招呼群盜穩住陣勢,豎起藤牌草盾防禦。
群盜齊發聲喊,在方陣四周豎起藤牌,陣內的則將藤牌草盾舉在頭頂遮攔。古墓中伏火毒煙十分常見,卸嶺器械無論是梯是盾,都用藥水浸過,能防水火,當下將陣勢收緊,護了個密不透風。
羅老歪帶著幾名工兵離了方陣,他們看到群盜豎起藤牌,將那陣勢護得猶如鐵桶一般,又聽城頭機簧之聲層層密密,也知道大事不好,飛也似的往陣中逃去。陳瞎子也指揮群盜向他們靠攏,幾乎就在同時,四面城牆上的亂箭就已攢射下來。
箭雨飛蝗,有幾名工兵腳底下稍慢了些,當場就被射翻在了地上。羅老歪是在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物,見得勢頭不妙,便專往人縫裏頭鑽,把 手下幾個弟兄當做活盾牌,總算掙紮著逃回了卸嶺群盜的四門兜底盾牌陣,竟沒傷到半根毫毛。
陳瞎子被群盜護在中間,聽得四下裏箭出如雨,射在藤牌上紛紛掉落。箭鏃弩矢雖然年代久遠,可那勁力仍是驚人。他暗自叫苦,轉念又想,這陣箭雨雖是厲害,但將盾牌護住了四周,便是水潑也不得進,只消拖得片刻,城上機括總有耗盡之時,若不是卸嶺群盜人多勢重、器械精良,恐怕也難脫此厄。
不料剛有這些許僥幸的念頭,就覺得火氣灼人,原來有些箭矢中藏著火磷,迎風即燃,城中累累白骨中又藏了許多火油魚膏,頓時被引得火勢大作,如同烈焰焚城。群盜陷身火海,不由得陣腳一陣大亂,陳瞎子急忙讓外邊的弟兄只管擋住亂箭,裏面的把蜈蚣掛山梯探將出去,推開眾人身邊的白骨,將火牆推遠。就這麼稍微一亂,盾陣露出間隙,立刻有幾名盜夥中箭帶傷,箭鏃都是倒刺,人肉便無法拔出,疼得殺豬般叫個不停。
卸嶺群盜雖然將附近的骨骸推遠,可腳下仍是著起火來,原來地下埋著易燃的油磚,但這種油磚中的火油已經揮發了許多,燃燒的勢頭並不強烈,饒是如此,也足能燒黑了腳底板。陳瞎子大罵:「元人恁般惡毒,真想趕盡殺絕啊!」眼看火頭愈烈,灼得眾人連喘息都覺艱難,好像嗓子裏面快冒出火灰來了,只要群夥中有人膽子稍怯亂了心神,陣勢就會散開,進入甕城的群盜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脫,就算不被燒死,也得被活生生射成刺蝟。眼下能不能固守一時三刻,就是生死存亡的關鍵,陳瞎子當即不敢怠慢,連忙吆喝一聲:「眾兄弟聽我號令,紮樓撤青子!」 群盜被烈火逼得難耐,好似一群熱鍋上的螞蟻,正要一陣大亂,忽聽盜魁下令架起竹梯塔來,幸得群龍有首,忙不迭地將數架蜈蚣掛山梯撐在一處,在那火勢最弱的大石槨上方,搭起了一個簡易的竹塔。陣勢收圓,各自手舉藤牌,頂著亂箭攀在梯上,離那灼熱的地面稍遠一些,驚慌失措的盜眾才漸漸穩了下來,但如此一番騰挪,又不免折了數人。
這時箭雨都集中在排列棺槨的區域,對准這處火勢最弱的地方攢射不停,好在機弩角度固定,摸清規律後盡能抵擋得住。然而蜈蚣掛山梯架成的竹塔四周,都是一片大火,群盜好似被困在了火海中的一座孤島之上。陳瞎子借著火光,趁機向敵樓上望了一眼,不看則可,一看真個是面如死灰。
只見城頭上架滿了機弩,後邊站著無數木人,那些木人都和常人一般高大,構造十分簡單,身上罩的盔甲袍服都已朽爛了,木樁般的腦袋上,用油彩繪著面目,瞪目閉口,神情肅然,分做兩隊,不斷重複著運箭裝弩、掛弦擊射的動作。敵樓中有水銀井灌輸為機,那些水銀一旦開始流傳,就會循環住複不休,直到弓盡矢絕,或是機括崩壞為止。
陳瞎子先前聞到敵樓中氣息有異,正是那樓中藏有水銀井的緣故,可未及細辨,就已觸發了機關埋伏。原來在修仙煉丹的黃老之術中,鉛汞之物必不可少,曆代求仙的皇帝之所以選擇瓶山作為煉丹之所,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辰州盛產朱砂,辰州砂可提煉最上等的水銀。湘西盛產水銀,但畢竟洞夷雜處,自古以來就多有民變發生,道君皇帝擔心仙丹煉出來被亂民奪去,所以秘駐禁軍鎮守,經營久了,就在山腹裏造了一道關隘。
宋代重文輕武,指揮使都是紙上談兵的無能之輩,在軍事上沒什麼真實見識,只求應付皇差,哪裏去管這道城關是否能發揮什麼軍事作用。而且宋徽宗自認是赤腳大仙下凡,平生最喜歡方技異術,禦前有個受寵的多寶道人,自稱擅長機簧之術,效仿諸葛武侯的木牛流馬,發明了許多機關器械,都被皇帝用於軍中。
又因元代貴族最忌怕被人倒鬥,墓主和盜墓者之間不共戴天,是一場死人與活人之間的殘酷較量,說是決鬥也不為過,因為誰落到誰手裏都沒好下場。墓主屍體被卸嶺之輩得了,必是敲齒掏丹、裸身刮玉、剝皮擼環、摳腸尋珠,縱是焚體之刑,也無如此之酷;而墓主設下的防盜機關,也多是陰險狠毒,細數那些伏火焚燒、流沙活埋、巨石碎骨、腐液毒噬的機關埋伏,此中何曾有些許容情之處。
那一時期非常流行虛墓疑塚,所以元代多有移屍地之說,實際上都是迷惑盜賊耳目的假丘,造得也是力求亂真;棺槨明器不惜工本,一旦被破,就以為墓主早已飛升仙解了,也就無人再去追究真正的墓室位置。
瓶山地門中的墓道,直通這陷阱般的甕城。如果盜墓賊憑借牛牽馬引挖到此處,不是大隊人馬根本難以做到,就將這道拱衛仙宮的城關造成了虛墓,隔絕了與真正墓室連接的通道,利用原本的機關加以改裝,竟成了護陵的鬼軍,務求將膽敢進來倒鬥的賊人一網打盡,是一處陰險的虛墓陷阱。
陳瞎子又並非真正能掐會算,而且他過往的經驗,都無法用在瓶山這道觀仙宮改建的墓穴裏,他便是猜破了頭,也想不到竟是如此。此時若有所悟,不禁覺得骨頭縫裏都冒涼氣,那些木人機弩雖是死物,但皆能活動,弩機一盡,就有木人運箭裝填,也不知城上儲了多少箭矢,射到兒時方休。城中火勢蔓延,困在竹塔上時間一久,就只這灼熱的氣流便教人難以承受。
這些亂箭火海的機關埋伏,在真正的戰陣攻守中,也許並不能起任何實際作用,可卸嶺群盜進來是盜墓的卻不是來攻城拔寨的,再加上事先全未料到,一上來就失了先機,難免落了下風,百餘號人被困在竹塔上苦苦支撐。
此時羅老歪也定下了神,他本是悍勇狠辣的太歲,可是眼見四面城上,都是怒目圓睜的木人,他又哪裏知道什麼機簧動作之理,還以為真是墓中守陵的陰兵來攻,額頭上冷汗直冒,但悍匪的性子發作,怎管它許多,就算真進了森羅殿,也欲作困獸之鬥,便命手下對著城頭開槍射擊,他自己也抽出雙槍左右開弓,一時間槍聲大作,子彈橫飛。
城頭的那些木人,木質緊密異常,構造又十分簡單,木料曆久不朽,且不易損毀,就算被子彈擊中,也難對其行動產生太大影響,而且局面混亂不堪,羅老歪等人在槍林箭雨中一通射擊,也難判斷有沒有擊中目標。但他紅了雙眼,頃刻間就將兩支轉輪手槍的子彈打光了,又自咬牙切齒地裝彈開槍,結果動作幅度稍大了些,頭頂的軍帽被城上一箭射落,嚇得他急忙縮頸藏頭,大罵那些陰兵鬼軍的祖宗八代。
陳瞎子按住羅老歪,讓他不可造次,抬眼瞥見城上敵樓,心中一轉,只有將那敵樓中的水銀機括毀了,止住這陣箭雨,才能有脫身之機,但要在亂箭中攀上城頭,卻又談何容易,就算避得開一陣緊似一陣的飛蝗箭雨,可城內到處是烈火升騰,誰有本事飛過火海? 陳瞎子看了看腳下的蜈蚣掛山梯,心中有了些計較。他逞一時血勇,正待冒死一試,卻忽然被啞巴昆侖摩勒拽住。原來這昆侖摩勒並不是天聾地啞,他口不能言,但耳聰尚在,又追隨在陳瞎子身邊多年,見了首領的神態,已明其意,連忙打個手勢,要替陳瞎子赴湯蹈火,攀到城頭上毀了那灌輸水銀的敵樓。他用巴掌拍拍胸膛,瞪眼吐舌,作勢抹個脖子,他那意思大概是說:啞巴這條命就是盜魁的,死有何防? 陳瞎子知道昆侖摩勒是山中野人,其身手矯捷異常,不是常人所及,要是他去,或許能有成功的機會,他可以撐著竹梯縱身越過火海,只要到得城牆底下,便是弩擊射不到的死角,此刻腳下已是灼熱難當,事不宜遲,就對啞巴點了點頭,命他舍身上城。
可還沒等啞巴昆侖摩勒有所行動,忽聽得四周高處傳來一陣絞弦之聲,木人張機搭弩的弦聲雖然密集,都沒這般劇烈,群盜附在竹塔上聽得心中寒戰起來,不知又是什麼作怪。
驀地裏一聲繃弦巨響,尖銳的破風聲呼嘯而來,眾人抬眼一張,都驚得呆了,一支人臂粗細的大箭,來如流星,勢若雷霆,夾著一股金風,從城頭的一架巨弩中射出,奔著群盜聚集的竹塔直摜下來。
盜眾裏有博物的,識得那是古時軍陣上使的神臂床子弩,就連夯土牆也能射穿,可群盜在烈火亂箭中根本無法躲閃,而且床子弩勢大力沉來得太快,看見了也來不及閃躲,那一支巨弩眨眼間就到了身邊,首當其沖的一個盜夥,猛然見了這等聲勢,連叫都來不及驚叫一聲,只好硬著頭皮以藤牌硬接。
藤牌防禦普通的弩矢攢射尚可,但對射城用的巨型床子弩而言,無異於螳臂擋車。三棱透甲錐的箭頭將藤牌擊碎,摜得那名盜夥對穿而透,餘勢未消,又將他身後的兩名工兵穿了,血肉破碎中射作一串釘在地上。竹塔上硬是被豁出了一道血胡同,亂箭射入,接連有人中箭摔下竹梯滾入火中,啞巴昆侖摩勒也中了數箭。
第十九章 無限永久連環機關
床子弩是古時戰爭中的利器,弩架形狀如同木床,分置前、中、後三道強弦,弩床後有兩道絞輪拽弦,勢大力沉,專射那些在寨柵、盾陣、土牆後藏身的頂盔貫甲之輩。北宋的死敵金國兵將,對此類硬碰硬的強弩尤其懼怕,皆稱其為「神弩」,喪在其下者難以計數。不過神臂床子弩絞輪動作緩慢,所以比普通的弩機慢了一陣,但此刻四周城牆上隱藏的十餘架神臂床子弩,逐個被機括灌輸發動,幾支神力弩呼嘯著射將下來,頓時就將卸嶺盜眾勉強支撐的陣勢擊潰。
陳瞎子見一支神弩徑向羅老歪射來,那羅老歪滿臉是血,哪裏看得清楚面前的情況,若被射中,立刻就會被穿了透心涼。羅老歪是陳瞎子一手扶植起來的軍閥,自然不能讓他在此喪命,情急之下,只好一腳踹出,把羅老歪在竹塔上踢了一個跟頭。
這一腳雖在間不容發之際救了羅老歪的性命,可那神弩來勢極快,勁風掠過,正從羅老歪肩頭飛過,他肩上的皮肉被弩尖帶出了一道口子,皮肉鮮血都翻飛開來。
羅老歪又驚又痛,身體翻下竹梯砸在一名工兵身上,所幸沒有直接滾入烈焰升騰的火海之中。不過城上亂箭攢射不止,他左眼中了一箭,疼得哇哇暴叫,但這羅老歪也不愧是在三湘四水間稱霸一方的軍閥,竟自抬手抓住箭杆,連同那顆血淋淋的眼球一並從臉上扯落,全身是血地滾入死人堆裏,混亂之中誰也沒看到他是否還留得命在。
這時卸嶺盜眾已經亂了營,人人但求自保,在箭雨烈火中拼命掙紮,顧得了前就顧不了後,轉眼間就有數十人被亂箭釘在火中,僥幸帶傷未死的,紛紛把屍體拽上來遮擋飛蝗般的箭矢。陳瞎子竭力收攏群盜,把那些死人的藤牌撿回來掛在竹塔上,阻住四面八方的亂箭。剛剛將殘部陣腳穩住,只聽城樓上機關動作之聲不斷,木俑轉動絞輪,神臂床子弩的弦繩即將再次發動,只要再有一陣強弓射到,蜈蚣掛山梯搭成的竹塔必散無疑。
陳瞎子手舉藤牌護住身體,心中暗自叫苦,以往去各地盜墓,仗著人多勢重,又兼器械陣法精熟,都不曾有什麼挫折之處,豈料在瓶山古墓中步步艱難,正是「肥豬拱進屠戶門,自己撞向死路來」。如今落入機關城的陷阱之中,不消片刻就得全夥殞命於此。雖然陳瞎子是膽硬心狠的常勝山舵把子,逢此境地,也不免心膽俱寒。
他原本想讓啞巴冒死攀上城頭毀掉亂箭機括,可剛才一陣混亂,啞巴腿上也已中了數箭,就算他身高八尺、膀闊三停,是骨骼非凡能夠徒手爬城的昆侖摩勒,可眼下中箭帶傷,便真有通天的本領也施展不出了。
陳瞎子眼見山窮水盡,知道唯有自己這舵把子出馬,冒死拼它個搏浪一擊,若是祖師爺保佑卸嶺氣數不絕,或能得脫,再有遲疑就連這絲毫的機會都沒有了。當即抓過一架蜈蚣掛山梯的梯頭,伸手一拍啞巴肩膀,那啞巴昆侖摩勒也已會意,顧不得腿上箭傷及骨的劇痛,雙手打個交叉,托在陳瞎子的腳底,運起神力,猛地將陳瞎子從竹塔上向半空裏推去。
陳瞎子亡命一搏,被啞巴使勁一托,借勢躍在空中,把手中的蜈蚣掛山梯戳在火中,經由那竹梯的韌性帶動,如同古羅馬人發明的撐杆跳一樣,將身子在空中劃個弧線,奔著敵樓下的城牆躍去。就這麼一騰一躍之際,半空橫飛的亂箭也都招呼在了身上。陳瞎子外邊的袍服裏面,暗藏了鋼紗甲胄,他抓了面藤牌護住頭臉,任憑亂箭攢射,都被鋼紗甲胄隔了去。
傳承了幾千年的發丘、摸金、搬山、卸嶺之盜,不是民間的小賊散盜可比,這些字號裏代代都有身懷異術的高人,陳瞎子要沒有些真本事,豈能做得天下十幾萬卸嶺盜賊的首領。這時孤注一擲,自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將古時飛賊「翻高頭」的絕技發揮得淋漓盡致,撐著蜈蚣掛山梯,從滿城烈火中飛身躍過,直撲城牆,但那竹梯長度有限,眼看就要落到城牆下的熊熊大火之中。
就在陳瞎子即將墜入火窟之際,竹塔那邊的啞巴早將另一架蜈蚣掛山梯擲出。啞巴昆侖摩勒神力過人,那竹梯後發先至。空竹帶著破空的呼呼風聲,從陳瞎子頭頂掠過,剛好擲到城牆下,搭著高牆斜依在火中。
陳瞎子身在空中,看接應的竹梯淩空落在面前,暗叫一聲:「好僥幸也!」要是沒有昆侖摩勒這樣的奇人相助,就算是他仗著飛賊的輕身功夫過了火海,到得城下也難免墜下去被活活燒死。他隨手扔了藤牌,在灼熱的氣流中落在那架蜈蚣掛山梯上。但落足之處,仍離地面油磚燃燒的火焰太近,衣服頓時都被燎著了。他急忙躥上幾步,在竹梯上一個轉身,順勢扯掉了燒著的外袍,回頭看時,止不住眼前好一陣發黑,牙齒捉對兒廝打。
原來啞巴昆侖摩勒為把竹梯擲到城下,不得不踏在火中,離了群盜據守的竹塔,此時已被亂箭射做了刺猜一般,龐然的身軀轟然倒在火中,頃刻間燒成了一團火球。
陳瞎子見跟著自己多年的昆侖摩勒死得如此慘烈,不覺觸著心懷,險些一頭栽下竹梯。但他本是帥才,見慣了生死之事,又知道此刻眾人性命全系在自己身上,只好硬起心腸,抖擻精神,幾步登上竹梯的最高處。
古墓中的甕城四牆,都如甕壁般向內略微凹陷,城壁溜滑異常,就是刻意為了防備那些手腳淩厲的賊人攀城。啞巴臨死前拋過來的竹梯,斜依在城牆上,頂端只剛到三分之二的高度,任憑陳瞎子本事再大,也沒辦法從此處躍牆而過。
好在手中還拖著那架躍過火海時的竹梯沒有松脫,忙將這架蜈蚣掛山梯掛在城頭的垛口上,倒提了腳下所踩的這架,飛身登城。
城下火光映得城上忽明忽暗,只見在火光明暗之間,一具具木俑穿著盔甲袍服,圓木拼接出的身體裏,發出「咯棱棱」的木頭聲響,在城牆後瞪目運箭,控制機蝗飛射。當時西洋的自鳴鐘機關之理已不出奇,實際上在秦漢之時,就有方士可以使機括控制木偶來演出整套的雜戲,但在機括控制下,那些看似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行動,必有定律節奏,稍亂一步就滿盤皆散。
陳瞎子雖是平生廣見博學,可臨到近處,看到這些形如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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