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和二年上元令節,國家有旨慶賞元宵。 五風樓前架起鱉山一座,滿地華燈,喧天鑼鼓。 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曰止,禁城不閉,國家與民同樂。 怎見得?有只詞兒,名《瑞鶴仙》,單道著上元佳景: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 溢花衢歌市,笑蓉開遍。 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燦爛。 卷珠簾,盡曰笙歌,盛集寶級金訓。 堪羨!綺羅叢裏,蘭麝香中,正宣遊玩。 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 鬧蛾兒滿地,成團打塊,簇若冠兒鬥轉。 喜皇都,舊曰風光,太平再見。 只為這元宵佳節,處處觀燈,家家取樂,引出一段風流的事來。 話說這兔演巷內,有個年少才郎,姓阮,名華,排行第三,喚做阮三郎。 他哥哥阮大與父母專在兩京商販,阮二專一管家。 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詩詞歌賦,般般皆曉。 篤好吹蕭。 結交幾個豪家子弟,每曰向歌館娼樓,留連風月。 時遇上元燈夜,知會幾個弟兄來家,笙蕭彈唱,歌笑賞燈。 這夥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一更方散。 阮三送出門,見行人稀少,靜夜月明如晝,向眾人說道:「恁般良夜,何忍便睡?再舉一曲何如?」眾人依允,就在階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笙、蕭、象板,一吐清音,嗚嗚咽咽的又吹唱起來。 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那阮三家,正與陳太尉對衙。 衙內小姐玉蘭,歡耍賞燈,將次要去歇息。 忽聽得街上樂聲漂渺,響徹雲際。 料得夜深,眾人都睡了。 忙喚梅香,輕移蓮步,直至大門邊,聽了一回,情不能己。 有個心腹的梅香,名曰碧雲。 小姐低低分付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 」梅香巴不得趨承小姐,聽得使喚這事,輕輕地走到街邊,認得是對鄰子弟,忙轉身入內,回複小姐道:「對鄰阮三官與幾個相識,在他門首吹唱。 」那小姐半晌之司,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數日前,我爹曾說阮三點報朝中駙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 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眾。 」又聽了一個更次,各人分頭散去。 小姐回轉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念,只想著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風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婦。 怎生得會他一面也好?」正是:鄰女乍萌窺玉意,文君早亂聽琴心。 且說次日天曉,阮三同幾個子弟到永福寺中遊玩,見燒香的士女佳人,來往不絕,自覺心性蕩漾。 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道。 每夜如此,迤邐至二十日。 這一夜,眾子弟們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裏。 阮三獨坐無聊,偶在門側臨街小軒內,拿壁司紫玉容蕭,手中接著宮、商、角、徽、羽,將時樣新詞曲調,清清地吹起。 吹不了半只曲兒,忽見個侍女推門而入,源源地向前道個萬福。 阮三停簫問道:「你是誰家的姐姐?」丫鬟道:「賤妻碧雲,是對鄰陳衙小姐貼身伏侍的。 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看奴請官人一見。 」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個官宦人家,守閽耳目不少;進去易,出來難。 被人瞧見盤問時,將何回答?卻不枉受淩辱?」當下回言道:「多多上複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進來。 」碧雲轉身回複小姐。 小姐想起夜來音韻標格,一時司春心搖動,便將手指上一個金鑲寶石戒指兒,褪將下來,付與碧雲,分付道:「你替我將這件物事,畜與阮三郎,將帶他來見我一見,萬不妨事。 」碧雲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慌忙來到小軒。 阮三官還在那裏。 碧雲手兒內托出這個物來,致了小姐之意。 阮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為證,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隨即與碧雲前後而行。 到二門外,小姐先在門旁守候,覷著阮三目不轉睛,阮三看得女子也十分仔細。 正欲交言,門外咕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歸房,阮三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兒緊緊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時難舍。 只恨閨閣深沉,難通音信。 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兒,心中十分慘切。 無由再見,追憶不己。 那阮三雖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 因是相思日久,漸覺四肢羸瘦,以至廢寢忘餐。 忽經兩月月餘,慣慣成病。 父母再一嚴問,並不肯說。 正是:口含黃相昧,有苦自家知。 卻說有一個與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張,名遠,素與阮三交厚。 聞得阮三有病月餘,心中懸掛。 一日早,到阮三家內詢問起居。 阮三在臥榻上聽得堂中有似張遠的聲音,喚仆邀人房內。 張遠看看阮三面黃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歎不己!坐向榻床上去問道:「阿哥,數日不見,怎麼染著這般晦氣?你害的是甚麼病?」阮三只搖頭不語。 張遠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脈息。 」阮三一時失於計較,便將左手抬起,與張遠察脈。 張遠接著寸關尺,正看脈司,一眼瞧見那阮三手指上戴著個金嵌寶石的戒指。 張遠口中不說,心下思量:「他這等害病,還戴著這個東西,況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婦人的表記。 料得這病根從此而起。 」也不講脈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從何而來?恁般病症,不是當耍。 我與你相交數年,重承不棄,日常心腹,各不相瞞。 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實對我說。 」阮三見張遠參到**分的地步,況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將來曆因依,盡行說了。 張遠道:「阿哥,他雖是個宦家的小姐,若無這個表記,便對面相逢,未知他肯與不肯;既有這物事,心下己允。 持阿哥將息貴體,稍健旺時,在小弟身上,想個計策,與你成就此事。 」阮三道:「賤恙只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圖良策。 」枕邊取出兩錠銀子,付與張遠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費。 」張遠接了銀子道:「容小弟從容計較,有些好音,卻來奉報。 你可寬心保重。 」 張遠作別出門,到陳太尉衙前站了兩個時辰。 內外出入人多,並無相識,張遠悶悶而回。 次日,又來觀望,絕無機會。 心下想道:「這事難以啟齒,除非得他梅香碧雲出來,才可通信。 」看看到晚,只見一個人捧著兩個磁甕,從衙裏出來,叫喚道:「門上那個走差的閑在那裏?奶奶著你將這兩甕小菜送與閑雲庵王師父去。 」張遠聽得了,便想道:「這閑雲庵王尼姑,我乎昔相認購。 奶奶送他小菜,一定與陳衙內往來情熟。 他這般人,出入內裏,極好傳消遞息,何不去尋他商議?」又過了一夜。 到次早,取了兩錠銀子,徑投閑雲庵來。 這庵兒雖小,其實幽雅。 怎見得?有詩為證: 短短橫牆小小亭,半簷疏玉響玲玲。 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經。 庵內尼姑,姓王,名守長,他原是個收心的弟子。 因師棄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兩個燒香、上灶燒火的丫頭。 專一向富貴人家布施。 佛殿後新塑下觀音、文殊、普賢一尊法像,中司觀音一尊,虧了陳太尉夫人發心喜舍,妝金完了,缺那兩尊未有施主。 這日正出用門,恰好遇著張遠,尼姑道:「張大官何往?」張遠答道:「特來。 」尼姑回身請進,邀人庵堂中坐定。 茶罷,張遠問道:「適司師父要往那裏去?」尼姑道:「多蒙陳太尉家奶奶布施,完了觀音聖像,不曾去回複地。 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來看我,作意備些薄禮,來日到他府中作謝,後來那兩尊,還要他大出手哩。 因家中少替力的人,買幾件小東西,也只得自身奔走。 」張遠心下想道:「又好個機會。 」便向尼姑道:「師父,我有個心腹朋友,是個富家。 這二尊聖像,就要他獨造也是容易,只要煩師父幹一件事。 」張遠在袖兒裏摸出兩錠銀子,放在香桌上道:「這銀子權當開手,事若成就,蓋用蓋殿,隨師父的意。 」那尼姑貪財,見了這兩錠細絲白銀,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識是誰?委我幹甚事來?」張遠道:「師父,這事是件機密事,除是你幹得,況是順便。 可與你到密室說知。 」說罷,就把二錠銀子,納入尼姑袖裏,尼姑半推不推收了。 二人進一個小軒內竹榻前坐下,張遠道:「師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於今歲正月司,蒙陳太尉小姐使梅香畜個表記來與他,至今無由相會。 明日舐父到陳府中去見奶奶,乘這個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約到庵中與他一見,便是師父用心之處。 」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末敢輕許!持會見小姐,看其動靜,再作計較。 你且說甚麼表記?」張遠道:「是個嵌寶金戒指。 」尼姑道:「借過這戒指兒來暫時,自有計較。 」張遠見尼姑收了銀子,又不推辭,心中大喜。 當時作別,便到阮三家來,要了他的金戒指,連夜送到尼姑處了。 卻說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曉起來,梳洗畢,將戒指戴在左手上,收拾禮盒,著女童挑了,迤邐來到陳衙,直至後堂歇了。 夫人一見,便道:「出家人如何煩你壞鈔?」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觀音聖像已完,山門有幸。 貧僧正要來回覆奶奶。 昨日又蒙厚賜,感謝不盡。 」夫人道:「我見你說沒有好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這幾甕瓜菜來,我分兩甕與你。 這些小東西,也謝什麼!」尼姑合掌道:「阿彌陀佛!滴水難消。 雖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難說是應該的。 」夫人道:「這聖像完了中司一尊,也就好看了。 那兩尊以次而來,少不得還要助些工費。 」尼姑道:「全仗奶奶做個大功德,今生態般富貴,也是前世布施上修來的。 如今再修去時,那一世還你榮華受用。 」夫人教丫鬟收了禮盒,就分付廚下辦齋,留尼姑過午。 少司,夫人與尼姑吃齋,小姐也坐在側邊相陷。 齋罷,尼姑開言道:「貧僧鬥膽,還有句話相告:小庵聖像新完,渭選四月初八日,我佛誕辰啟建道場,開佛光明。 特請奶奶、小姐,光降隨喜,光輝山門則個。 」夫人道:「老身定來拜佛,只是小姐怎麼來得?」那尼姑眉頭一蹙,計上心來,道:「前日壞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 」那小姐因為牽掛阮三,心中正悶,無處可解情懷。 忽聞尼姑相請,喜不自勝。 正要行動,仍聽夫人有阻,巴不得與那尼姑私下計較。 因見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陷你進房。 」兩個直至閨室。 正是:背地商量無好話,私房計較有好情。 尼姑坐在觸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我小庵覷一覷,若何?」小姐道:「我巴不得來,只怕爹媽不肯。 」尼姑道:「若是小姐堅意要去,奶奶也難固執。 奶奶若肯時,不怕太尉不容。 」尼姑一頭說話,一頭去拿粗紙,故意露出手指上那個寶石嵌的金戒指來。 小姐見了大驚,便問道:「這個戒指那裏來的?」尼姑道:「兩月前,有個俊雅的小官人進庵,看妝觀音聖像,手中褪下這,個戒指兒來,帶在菩薩手指上,禱祝道:『今生不遂來生願,願得來生逢這人。 』半日司對著那聖像,潛然揮淚。 被我再四嚴問,他道:『只要你替我訪這戒指的對兒,我自有話說。 」小姐見說了意中之事,滿面通紅。 停了一會,忍不住又問道:「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麼?」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時來庵閑觀遊玩。 」小姐道:「奴家有個戒指,與他到是一對。 」說罷,連忙開了妝盒,取出個嵌寶戒指,遞與尼姑。 尼姑將兩個戒指比看,果然無異,笑將起來。 小姐道:「你笑什麼?」尼姑道:「我笑這個小官人,癡癡的只要尋這戒指的對兒;如今對到尋著了,不知有何話說?」小姐道:「師父,我要……」說了半句,又住了口。 尼姑道:「我們出家人,第一口緊。 小姐有話,不妨分付。 」小姐道:「師父,我要會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見得麼?」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禱佛,一定也是為著小姐了。 要見不難,只在四月初八這一日,管你相會。 」小姐道:「便是爹媽容奴去時,母親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來我庵中,倘齋罷閑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諧了。 」小姐點頭會意,便將自己的戒指都舍與尼姑。 尼姑道:「這金子好把做妝佛用,保小姐百事稱心。 」說罷,兩個走出房來。 夫人接著,問道:「你兩個在房裏多時,說甚麼樣話?」驚得那尼姑心頭一跳,忙答道:「小姐因問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講說這一晌。 」又道:小姐也要瞻禮佛像,奶奶對太尉老爺說聲,至期專望同臨。 」夫人送出廳前,尼姑源源作謝而去。 正是:慣使牢籠計,安排年少人。 再說尼姑出了太尉衙門,將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兒,一直徑到張遠家來。 張遠在門首伺候多時了,遠遠地望見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眾多,怎麼言得此事?」提起腳兒,慌忙迎上一步道:「煩師父回庵去,隨即就到。 」尼姑回身轉巷,張遠穿徑尋庵,與尼姑相見。 邀人松軒,從頭細話,將一對戒指兒度與張遠。 張遠看見道:「若非師父,其實難成,阮三官還有重重相謝。 」張遠轉身就去回複阮三。 阮三又收了一個戒指,雙手帶著,歡喜自不必說。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陳衙邀請,說道:「因夫人小姐光臨,各位施主人家,貧僧都預先回了。 明日更無別人,千萬早降。 」夫人己自被小姐朝暮聯絮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 那晚,張遠先去期約阮三。 到黃昏人靜,悄悄地用一乘女轎抬到庵裏。 尼姑接人,尋個窩窩凹凹的房兒,將阮三安頓了。 分明正是:豬羊送屠戶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時分,喚女童起來,佛前燒香點燭,廚下准備齋供。 天明便去催那采畫匠來,與聖像開了光明,早齋就打發去了。 少時陳太尉女眷到來,怕不穩便,單留同輩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誦經。 將次到已牌時分,夫人與小姐兩個轎兒來了。 尼姑忙出迎接,邀人方丈。 茶罷,去殿前、殿後拈香禮拜。 夫人見旁無雜人,心下歡喜。 尼姑請到小軒中寬坐,那夥隨從的男女各有個坐處。 尼姑支分完了,來陷夫人小姐前後行走,觀看了一回,才回到軒中吃齋。 齋罷,夫人見小姐飯食稀少,洋洋矚目作睡。 夫人道:「孩兒,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 」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絕無閑雜之輩,便是志誠老實的女娘們,也不許他進我的房內。 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門睡一睡,自取個穩便,等奶奶闊步一步。 你們幾年何月來定得一遭!」夫人道:「孩兒,你這般困倦,不如在師父房內睡睡。 」 小姐依了母命,走進房內,剛拴上門,只見阮三從床背後走出來,看了小姐,源源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 」小姐慌忙搖手,低低道:「莫要則聲!」阮三倒退幾步,候小姐近前,兩手相挽,轉過床背後,開了側門,又到一個去處:小巧漆桌藤床,隔斷了外人耳目。 兩人摟做一團,說了幾句情話,雙雙解帶,好似渴龍見水。 這場**,其實暢快。 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想者吹簫風韻,一個想著戒指恩情。 相思半載欠安寧,此際相逢僥幸。 一個難辭病體,一個敢惜童身;枕邊籲喘不停聲,還嫌道歡娛俄頃。 原來阮三是個病久的人,因為這女子,七情所傷,身子虛弱。 這一時相逢,情興酷濃,不顧了性命。 那女子想起日前要會不能,今日得見,倒身奉承,盡情取樂。 不料樂極悲生,為好成歉。 一陽失去,片時氣斷丹田;七魄分飛,頃刻魂歸陰府。 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小姐見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動。 用雙手兒摟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 只見牙關緊咬難開,摸著遍身冰冷,驚慌了**嬌娘,頂門上不見了一魂,腳底下蕩散了七魄,番身推在裏床,起來忙穿襟襖,帶轉了側門,走出前房,喘息未定。 怕娘來喚,戰戰兢兢,向妝台重整花鈿,對鸞鏡再勻粉黛。 恰才整理完備,早聽得房外夫人聲喚,小姐慌忙開門,夫人道:「孩兒,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這裏整頭面,正要出來和你回衙去。 」夫人道:「轎夫伺候多時了。 」小姐與夫人謝了尼姑,上轎回衙去不題。 且說尼姑王守長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廚房裏洗了盤碗器皿,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應都收拾已畢。 只見那張遠同阮二哥進庵,與尼姑相見了,稱謝不己,問道:「我家一官今在那裏?」尼姑道:「還在我裏頭房裏睡著。 」尼姑便引阮二與張遠開了側房門,來臥床邊叫道:「一哥,你恁的好睡,還未醒!」連叫數次不應,阮二用手搖也不動,一鼻全無氣息。 仔細看時,嗚呼哀哉了。 阮二吃了一驚,便道:「師父,怎地把我兄弟壞了性命?這事不得幹淨!」尼姑謊道:「小姐吃了午齋便推要睡,就人房內,約有兩個時辰。 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醒來,恰才去得不多時。 我只道睡著,豈知有此事。 」阮二道:「說便是這般說,卻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張大官在此,向蒙張大官分付,實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終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張大官,今日之事,卻是你來尋我,非是我來尋你。 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 向日蒙施銀二錠,一錠我用去了,止存一錠不敢留用,將來與一官人湊買棺木盛殮。 只說在庵養病,不料死了。 」說罷,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二位,憑你怎麼處置。 」 張遠與阮二默默無言,呆了半晌。 阮二道:「且去買了棺木來再議。 」張遠收了銀子,與阮二同出用門,迤邐路上行著。 張遠道:「二哥,這個事本不幹尼姑事。 二哥是個病弱的人,想是與女於交會,用過了力氣,陽氣一脫,就是死的。 我也只為令弟面上情分好,況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嚀,央攏不過,只得替他幹這件事。 」阮二回言道:「我論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幹著那尼姑事,亦不於你事。 只是我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禍作,作出這場事來。 我心裏也道罷了,只愁大哥與老官人回來怨暢,怎的了?」連晚與張遠買了一口棺木,抬進墓裏,盛殮了,就放在西廓下,只等阮員外、大哥回來定奪。 正是:酒到散筵歡趣少,人逢失意歎聲多。 忽一日,阮員外同大官人商販回家,與院君相見,合家歡喜。 員外動問一兒病症,阮二只得將前後事情,細細訴說了一遍。 老員外聽得說一郎死了,放聲大哭了一場,要寫起詞狀,與陳太尉女兒索命:「你家賤人來惹我的兒子!」阮大、阮二再四勸道:「爹爹,這個事想論來,都是兄弟作出來的事,以致送了性命。 今日爹爹與陳家討命,一則勢力不敵,二則非幹太尉之事。 」勉勸老員外選個日子,就庵內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盾了。 卻說陳小姐自從閑雲庵歸後,過了月餘,常常惡心氣悶,心內思酸,一連一個月經脈不舉。 醫者用行經順氣之藥,加何得應?夫人暗地問道:「孩兒,你莫是與那個成這等事麼?可對我實說。 」小姐曉得事露了,沒奈何,只得與夫人實說。 夫人聽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尋個有名目的才郎,靠你養老送終;今日弄出這醜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親,事己如此,孩兒只是一死,別無計較。 」夫人心內又惱又悶,看看天晚,陳太尉回衙,見夫人面帶憂容,問道:「夫人,今日何故不樂?」夫人回道:「我有一件事惱心。 」太尉便問:「有甚麼事惱心?」夫人見問不過,只得將情一一訴出。 太尉不聽說萬事懼休,聽得說了,怒從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兒,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閣淚汪汪,不敢回對。 太尉左思右想,一夜無寐。 天曉出外理事,回衙與夫人計議:「我今日用得買實做了:如官府去,我女孩兒又出醜,我府門又不好看;只得與女孩兒商量作何理會。 」女兒撲簌簌吊下淚來,低頭不語。 半晌司,扯母親於背靜處,說道:「當初原是兒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 欲要尋個死,又有一個月遺腹在身,若不尋死,又恐人笑。 」一頭哭著,一頭說:「莫若等待十個月滿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絕了阮三後代,也是當日相愛情分。 婦人從一而終,雖是一時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斷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憐見,生得一個男子,守他長大,送還阮家,完了夫妻之情。 那時尋個自盡,以贖站辱父母之罪。 」夫人將此話說與太尉知道,太尉只歎了一口氣,也無奈何。 暗暗著人請阮員外來家計議,說道:「當初是我閨門不謹,以致小女背後做出天大事來,害了你兒子性命,如今也休題了。 但我女兒已有一個月遺腹,如何出活?如今只說我女曾許嫁你兒子,後來在閑雲用相遇,為想我女,成病幾死,因而彼此私情。 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猶有許嫁情由,還好看相。 」阮員外依允,從此就與太尉兩家來往 十月滿足,阮員外一般道禮催生,果然生個孩兒。 到了一歲,小姐對母親說,欲持領了孩兒,到阮家拜見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墳墓。 夫人對太尉說知,懼依允了。 揀個好日,小姐備禮過門,拜見了阮員外夫婦。 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回。 又取出銀兩,請高行真僧廣設水陸道場,追薦亡夫阮三郎。 其夜夢見阮三到來,說道:「小姐,你曉得風因麼?前世你是個揚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訪親,與你相處情厚,許定一年之後再來,必然娶你為妻,及至歸家,懼怕父親,不敢察知,別成姻眷。 害你終朝懸望,鬱鬱而死。 因是風緣末斷,今生乍會之時,兩情牽戀。 閑雲庵相會,是你來索冤債;我登時身死,償了你前生之命。 多感你誠心追薦,今己得往好處托生。 你前世抱志節而亡,今世合享榮華。 所生孩兒,他日必大貴,煩你好好撫養教訓。 從今你休懷憶念。 」玉蘭小姐夢中一把扯住阮三,正要問他托生何處,被阮三用手一推,驚醒將來,嗟歎不己。 方知生死恩情,都是前緣風債。 從此小姐放下情懷,一心看覷孩兒。 光陰似箭,不覺長成六歲,生得清苛,與阮三一般標致,又且資性聰明。 陳太尉愛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陳宗阮,請個先生教他讀書。 到一十六歲,果然學富五車,書通二酉。 十九歲上,連科及第,中了頭甲狀元,奉自歸娶。 陳、阮二家爭先迎接回家,賓朋滿堂,輪流做慶貿筵席。 當初陳家生子時,街坊上曉得些風聲來曆的,兔不得點點搠搠,背後譏消。 到陳宗阮三舉成名,翻誇獎玉蘭小姐貞節賢慧,教子成名,許多好處。 世情以成敗論人,大率如此!後來陳宗阮做到吏部尚書留守官,將他母親十九歲上守寡,一生未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啟建賢節牌坊。 正所謂:貧家百事百難做,富家差得鬼推磨。 雖然如此,也虧陳小姐後來守志,一床錦被遮蓋了,至今河南府傳作佳話。 有詩為證,詩曰: 兔演巷中擔病害,閑雲庵裏償冤債。 周全末路仗貞娘,一床錦被相遮蓋—— 第五卷 窮馬周遭際賣縋(食旁)媼 前程暗漆本難知,秋月春花各有時。 靜聽天公分付去,何須昏夜苦奔馳? 話說大唐貞觀改元,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賢臣。 文有十八學士,武有十八路總管。 真個是:鴛班濟濟,鷺序彬彬。 凡天下育才有智之人,無不舉薦在位,盡其抱負。 所以天下太平,萬民安樂。 就中單表一人,姓馬,名周,表字賓王,博州往乎人氏。 父母雙亡,一貧如洗;年過一旬,尚未娶妻,單單只剩一身。 自幼精通書史,廣有學問;志氣謀略,件件過人。 只為孤貧無援,沒有人薦拔他。 分明是一條神龍困於泥淖之中,飛騰不得。 眼見別人才學萬倍不如他的,一個個出身通顯,享用爵祿,偏則自家懷才不遇。 每曰鬱鬱自歎道:「時也,運也,命也。 」一生掙得一副好酒量,悶來時只是飲酒,盡醉方休。 日常飯食,有一頓,沒一頓,都不計較;單少不得杯中之物。 若自己沒錢買時,打聽鄰家有酒。 便去瞳吃。 卻大模大樣,不謹慎,酒後又要狂言亂叫、發風罵坐。 這夥一鄰四舍被他聯噪的不耐煩,沒一個不厭他。 背後喚他做「窮馬周」,又喚他是「酒鬼」。 那馬周曉得了,也全不在心上。 正是:未逢龍虎會,一任馬牛呼。 且說博州刺史姓達,名奚,素聞馬周明經有學,聘他為本州助教之職。 到任之曰,眾秀才攜酒稱貿,不覺吃得大醉。 次日,刺史親到學官請教。 馬周幾自中酒,爬身不起。 刺史大怒而去。 馬周醒後,曉得刺史曾到,特往州衙謝罪,被刺史責備了許多說話。 馬周口中唯唯,只是不能使改。 每通門生執經問難,便留住他同飲。 支得傣錢,都付與酒家,幾自不敷,依據曰在門生家喝酒。 一日,吃醉了,兩個門生左右扶住,一路歌詠而回。 恰好遇著刺史前導,喝他回避,馬周那裏肯退步?喧著雙眼到罵人起來,又被刺史當街發作了一場。 馬周當時酒醉不知,次日醒後,門生又來勸馬周,在刺史處告罪。 馬周歎口氣道:「我只為孤貧無援,欲圖個進身之階,所以屈志於人。 今因酒過,屢被刺史責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憐?古人不為五鬥米析腰,這個助教官兒也不是我終身養老之事。 」便把公服交付門生,教他繳還刺史,仰天笑,出門而去。 正是:此去好憑一寸舌,再來不值一文錢。 自古道:水不激不躍,人不激不奮。 馬周只為吃酒上受刺史責辱不過,歎口氣出門,到一個去處,遇了一個人提攜,直做到吏部尚書地位。 此是後話。 且說如今到那裏去?他想著:「沖州撞府,沒甚大遭際,則除是長安帝都,公侯卿相中,有個能舉薦的蕭相國,識賢才的魏無知,討個出頭日子,方遂乎生之願。 」望西迤邐而行。 不一日,來到新豐。 原來那新豐城是漢高皇所築。 高皇生於豐裏,後來起兵,誅秦滅項,做了大漢天子,尊其父為太上皇。 太上皇在長安城中,思想故鄉風景。 高皇命巧匠照依故豐,建造此城,遷豐人來居住。 凡街市、屋宇,與豐裏制度一般無二。 把張家雞兒、李家犬兒,縱放在街上,那雞犬也都認得自家門首,各自歸家。 太上皇大喜,賜名新豐。 今日大唐仍建都於長安,這新豐總是關內之地,市井稠密,好不熱鬧!只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第6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Amohot 驚悚小說,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音調
速度
音量
語言
《喻世明言》
第6頁
精確朗讀模式適合大多數瀏覽器,也相容於桌上型與行動裝置。
不過,使用Chorme瀏覽器仍存在一些問題,不建議使用Chorme瀏覽器進行精確朗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