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唇微動,一滴清淚緩緩落下,「誰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經有了皇上的寵愛,遲早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兒的性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榮選侍雖得恩寵,卻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搖頭,容色淒楚而怨憤,「姐姐不知,今日在上林苑中相見,赤芍向我說起空翠殿清幽,她願舍擁翠閣而居空翠殿,問我肯否相讓。」
我心中暗怒,不覺作色道:「她竟敢如此無禮,怎麼小小選侍也巴望起貴嬪之位了麼!」
貞貴嬪雙唇緊抿,環視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紅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駕臨時所取,嫌紅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靜,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處。」說到此處,她不覺面頰生暈,含了幾分小兒女之態。
想必當日初初長成之時,玄淩與她也有旖旎情態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確靜若秋水,叫人望則心寧。可若說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處,妹妹卻是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證,她竟如此得隴望蜀,連空翠殿也要占了去。我和皇上只有這一個皇子,難免她也不肯放過。」她輕歎一聲,「姐姐不知道,赤芍心性高傲,爭強好勝,全不似尋常宮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難免她作此揣測。我心下雖動,卻也不深以為然。宮中嫉妒貞貴嬪得子之人不少,未必只有一個榮赤芍而已。於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紅的人更多。與其自怨自艾,我勸妹妹還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護養二殿下長成才是。」
貞貴嬪淚眼婆娑,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遲疑道:「娘娘不會害我吧?」
我心下一驚,「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淚,放軟了聲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懇切道:「燕宜傷心糊塗了,不免風聲鶴唳,冒犯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面上卻也不肯露出分毫,拉過她的手道,「為人母者豈有不擔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肅然,「我只告訴妹妹一句,昔日我也可多一子,只因誤信小人,四個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嘗過喪子之痛的人,己所不欲,又怎會加諸於妹妹。」
貞貴嬪顯出愧悔不忍之態,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傷心事,確是妹妹之過。」
袖中的暖爐漸漸涼了,光滑的爐身膩在掌心裏是冰涼的堅冷,又光滑得叫人難以捉摸。我輕輕一笑,「既是傷心事,那麼提不提起又有什麼區別。」我起身道,「妹妹須得自己身子強健,才能護住身邊的人,切記切記。」說罷告辭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願即刻回宮叫玉姚、玉嬈擔心揣測,便吩咐往敬妃宮中去。行至半路,卻見斜刺裏緩緩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風中斷柳,低頭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語音嘶啞如裂帛一般,說話時顯見十分吃力,我一時聽不出是誰,只道:「抬起頭來。」
那女子倏然抬首,唇角含了一絲似笑非笑之意,幽幽道:「數月不見,姐姐便不記得陵容了麼?」
她頭上斜簪一枚累絲珠釵,沉沉墜落耳邊,幾點白銀銀寶藍點翠珠花,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撒花風毛窄裉襖,翠藍馬面裙,赭黃鑲白綢竹葉立領長褂子,顏色雖鮮亮嬌豔,奈何半舊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軟的光澤,更兼一種洗舊了的水色,灰蒙蒙的黯淡。細細留心去,領口袖口皆有幾縷抽絲的痕跡,更覺黯然頹喪。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認不得,只是奇怪怎麼才到十月裏,妹妹就穿上風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單弱,心寒猶勝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為侮,唇邊一朵淡薄的笑意似頂著料峭而開的嬌弱迎春花,「陵容見慣世態炎涼,倒習慣了人心輕賤。景春殿無炭陰寒,陵容不求他人施舍,只自求保暖而已。」
「是麼?」我並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纏著參天古樹的碧綠青藤,「貴嬪看這青藤費力纏樹,只為攀緣依附以保自身。藤樹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麼一時竟能拋開不顧。」我微微一笑,「梁多瑞這個內務府總管怎麼當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貴嬪,不過暫時靜養罷了。」
陵容輕輕一哂,「皇後身子不好,想必無暇顧及。」
「的確如此,如今榮選侍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無微不至,皇後也可好整以暇,將養鳳體。」我恍似想起一事,「話說皇上令貴嬪靜養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麼貴嬪倒出來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趨近我面前,機鋒立顯,「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卻是清楚得很我究竟是否不祥、哪裏不祥。」
她靠近時有幽香盈盈,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拒絕嗅到她身上任何一絲氣味,舉起絹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宮不過道一句閑話,貴嬪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這般自輕自賤真叫本宮傷心。且既然不便出門,還裝了這麼多心思在心裏,貴嬪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過?」
「姐姐本知我是輕賤之人,世上的貴人多,難免都將我瞧得更輕賤了。陵容只能自強而已。」
「自強當然好,誰說女兒家都必得弱質纖纖。」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難以抑制的陰冷,「只別錯用了心機枉送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機關算盡,往往過分自強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聲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潔的肌膚上,唇紅齒白間有徹骨的森冷,卻以柔婉的語氣緩緩道來,「如今宮裏論誰強得過姐姐呢,也沒有比陵容更無用無依的人了。」陵容細細打量著我,目光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陰鬱。不過瞬間,她驀然嫵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再不祥,只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氣總能化險為夷。有了姐姐,我還怕什麼?」
心底的厭憎翻湧如潮,我極力克制著一字一字道:「借妹妹吉言,本宮自然記得妹妹對本宮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湧泉相報,絕不辜負。」
陵容盈盈一拜,無比恭順,「妹妹也是如此。」說罷悄然轉身,迅疾淹沒於繁麗勝春的如畫秋色之中。
浣碧從我身後悄悄掩出,望著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聽她說話的聲音,這把嗓子真是廢了。」
我心底漫生出一絲痛快的意味,輕輕道:「胡昭儀果然雷厲風行。」
浣碧點點頭,目光中殺機頓現,向我比了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我何嘗不想,然而我輕輕搖了搖頭。